第86章 番外 望海潮·下

谢靖这一上午, 被浙江地界的大小官员, 轮番求见。他又抽空问了此地刑狱之事, 还关心了一下丝绸生产,朱凌镜左右无事,就来陪他,这些庶务,问他一概不知,他儿子朱堇桢, 却是有问必答。

谢靖因为皇帝的缘故,心里不愿和朱凌镜亲近,可他在人家王府中,更不好辞却主人。朱凌镜陪着他大半天,也没说上几句话,好不容易得空, 刚打趣两句,“九升如今真可谓日理万机了, ”忽然一个内侍来报, 说皇帝病了。

谢靖惊得站起来, 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朱凌镜想着, 皇帝病了,虽然不是好事,倒也不至于这般诧异,他出门在外,头疼脑热总该有的。只是在自己王府里病了, 恐怕脱不了干系,渐渐也有些发愁。

谢靖立时辞却众人,转身往院中去。朱凌镜跟不上他,坐了轿子,也赶紧回去了。他这王府不小,谢靖从外院回到皇帝住的院落,刚好花了一炷**夫。

陈灯帮他擦汗,谢靖问,“皇上怎么样了,”陈灯直往里指,“李太医在里面。”

谢靖便悄声进了屋,不敢打搅李亭芝看诊,立在他后边,着急地探头看皇帝脸色。

只见皇帝长睫轻垂,躺在锦被中,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心口便犹如被人一把攥住,用力一拧。

他就不该和皇帝置气,明知道皇帝生气伤心,一定睡不好,还只顾着意气,跟他冷战。

现在皇帝伤心,他自己又心疼,真是折腾。

此时皇帝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轻声叫他,“谢卿……”

谢靖便走到床前,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臣在。”

李亭芝:皇帝入戏挺快啊。

他听说皇帝找太医的用意,是帮他装病,先是大惊失色,然后就迅速会意了。

其实他之前在太医院,受过这种熏陶,早有觉悟。先帝时,宫妃借装病争宠的事儿,多不胜数,今*上后宫空空如也,李亭芝没机会经历。今日皇帝这么一说,便有些复古的味道。

他不清楚皇帝为什么要装病,但是十成和谢靖有关,一看果然如此。

谢靖就问,皇上怎么了?

李亭芝根据皇帝往常的症状,拣轻微的来说,说皇帝舟车劳顿,脾胃失调,气血阻滞,四肢乏力。十分像那么回事儿,并且叮嘱皇帝,

朱凌锶,“朕感觉嗓子有点疼。”

嗓子疼这回事,可大可小,说不定秋燥呢,喝点梨膏糖就好了。

可在谢靖这儿,皇帝嗓子疼是大事,是五官失灵的前兆,十年前那场大病,最先就是常常嗓子疼。

谢靖紧蹙眉心,如临大敌。

他小心摸了摸皇帝脸颊,感觉温度还好,稍微松了口气,李亭芝见状,心想我是不是要下点猛料才好,谢靖又问,“那开方子煎药了吗?”

李亭芝早已想好一副和中开胃的药方,谢靖看了,不置可否,皇帝病了那一次,谢靖之后便抽空学习医理,不说成良医,只求看懂药方,能起个预防保健的作用。

如今李亭芝这副方子,谢靖感觉,用处不大。

可他心里又十分敬畏李亭芝,断不敢出言否了,看了一眼皇帝恹恹的脸,想了想还是说,“太医能否再为皇上施针?”

谢靖想的是,有问题早处理,千万不能拖成大毛病。

李亭芝悄悄冲皇帝眨眨眼,“真来?”

皇帝轻轻点头,更显出一副荏弱的姿态,谢靖帮他理了一下头发,又在心里,责怪了自己一回。

祁王的轿子也到了,探问几句,李亭芝准备施针,众人便要退下。

“谢卿……”皇帝轻轻叫了一声。

“臣在,臣不走,”谢靖本和祁王站了一排,此时赶紧冲上来抚慰皇帝,言语动作,轻柔至极,若说只是臣子,实在是太尽心了些。

朱凌镜见此情景,怔住不动,陈灯上前说了句“王爷”,他才如梦方醒。

他由陈灯陪着,从屋里退出来,这才恍然大悟,谢靖和皇帝,居然,居然是那样……

他怎么,怎么就……朱凌镜浑身的气力,仿佛全被抽空了,上一次这种心情,还是他母妃说,他父皇要立那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做太子。

那时和现在,他都没有赢过。

也罢,也罢,你们选了你们要的,我自去我的地方。

自此到皇帝离开祁王府,祁王竟再没有出现,只在临行前再露了一面。谢靖因此,倒是轻松了很多。

话说李亭芝施针之后,皇帝神思恍惚,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到午后才醒,听谢靖在外边和人说话。

不一会儿谢靖回来,见他醒了,并不叫人来,只用胳膊圈着他脑袋,轻轻顺着头发,小声说,“晚上浙直总督府的宴席取消了,”

皇帝赶紧从锦被里冒了个头,爬起来,“现在总督是谁,”李显达回京,这后来人的名字居然记不得了。

谢靖轻笑一声,“是张玉丞,”朱凌锶这才想起来,点点头,又说,“该见见他”,谢靖说,“无妨,三日后还要见的。”

他们这一路行来,对在地的封疆大吏,若无意外,都要见上一面,一则勉励,二来也是显示君恩。如今浙直总督,听说皇帝病了,花费十万两银子置办的接风宴泡汤不说,心里还很惶恐。

生怕是皇帝哪里对他有所不满,或是自己不经意开罪了谢靖,不然就是有人把他在丝绸出口的银子上抽成给告发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辗转托人找到陈灯,求个示下,陈灯看了眼和皇帝喁喁细语、招呼摆饭的首辅大人,吩咐下去,“请张大人心安,等皇上好些了,不出三日自会见他。”

张玉丞花了五千两银子,得了这句话,如获至宝。当晚又封了两百斤极品龙井茶并一百匹绸缎给陈灯送去。

搅得张玉丞心绪不宁又破财的两个人,此时毫无自觉,正在屋里吃饭。谢靖不时跟皇帝说些趣事,说周斟今日,微服去西湖边上的诗社,先时有人轻慢,他气不过,抖落几分才华,后来竟与几个后生,称兄道弟起来。

不知这些年轻人,若有朝一日去得了会试,发现那板着面孔训诫的礼部尚书,正是从前和自己一道凑趣儿的中年文士,不知作何感想。

又说,李少曦去了他爹原来在海边的军营,皇帝听了,不出声,知道他是挂心李显达的身体,“离京之前,臣去见他,瞧着精神不差。”虽然这么说,他曾经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只能窝在自家府邸里,连出门都费劲,也十足委屈了。

便又找了些好玩的事儿说。吃完了饭,拣紧要的文书看了,谢靖拢了一番,又催皇帝去休息。朱凌锶睡了大半天,精神正旺,躺下来也睡不着,又要拉着谢靖说话。

谢靖自然没有不依的,刚躺下来,皇帝就拽着他的衣襟说,“谢卿,朕昨日,说错话了。”

谢靖轻轻叹了口气,胳膊稍微把他往怀中带了带。他们这些年来,从未有过大的龃龉,皇帝性子温和,谢靖又事事尽心,算得上和乐非常。只这一件,皇帝心中,似乎还记着十几年前的旧事,一有所感便要翻案。

与其说谢靖生气,反倒更暗中生出几分怜意,皇帝为这种小事伤神,未免太不值当。

“臣与祁王,虽是旧友,然,从无瓜葛。”

就是说,除了和你之外,没有别的感情纠葛的意思。

“若祁王他、他仰慕谢卿呢?”朱凌锶终于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他从前就在想,自己与谢靖其他的仰慕者的不同,可能就在于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而朱凌镜,还有何弦,都没有开口挑明过。

谢卿,你老实说,究竟有没有佯装不知、故意打混?朕可是很认真在问的。

谢靖被他说得浑身一哆嗦。

“祁王、这,这怎么使得……”朱凌锶穷追不舍,“当年上巳,你不是还调*戏过人家?”

要把前科藏好啊。

“臣当时年纪轻,举止失当,还请皇上责罚。”

“谁要罚你,你来说,是不是觉得祁王貌美……”

“可祁王、他、他……”谢靖支支吾吾,他想说,祁王他终究是个男人呐,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怎么了,你说,是不是才觉出来,误了一段良缘——”

皇帝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看他蓦然睁大的眼睛,谢靖不说“恕罪”,反而笑起来。

皇帝吃这一回醋,是非要在他这里,讨个明白。

“别人都不行,”谢靖的手,悄悄挪到他脸上,“他对我如何,我不在意,那是他的事,我只随我自己的心。”

“往后皇上,也无须惦着其他人,谢靖心里,并未留地方给别的人。”

皇帝一双黑眸,盈盈眨动地望向他,“只有朕……只有我,对不对?”

“只有你,”谢靖说着,又笑了,忍不住用指节刮皇帝脸蛋。

“那你说说,是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朱凌锶得了甜头,像草窝里的小兔子,欢快地打了个滚儿,对谢靖趁胜追击。

他以前脸皮薄,又觉得自己单相思,所以这种话,多半不好意思问,如今心意相通,五内安定,又觉出趣味来,是以问个不停。

谢靖却有些发窘。

被人追着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他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也未曾细想过,皇帝见他犹豫,悄悄扁起嘴,明知道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谢靖也无可奈何。

“隆嘉十四年,皇上病重……”谢靖开口说道,还有些难为情,“臣想着要是、要是……”朱凌锶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臣也就,再无心社稷之事了。”

委婉,真委婉。

而且,果然好晚哦。

不过嘛,朱凌锶还算满意,正要说什么,谢靖忽然又笑了笑,抱住他,把皇帝的脸,挪到朝自己胸前。

这样皇帝就不能盯着他脸瞧了。

“只是臣也想,在那以前,也未必没有……不然不会,见你犯病,心里就难受。”

朱凌锶的脑袋,在谢卿胸前轻轻拱了一下。

这男人真可爱,把自己的脸捂起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清淡的情话。

朱凌锶把脸抬起来,故意板着脸,“那你喜欢我什么?”

要命啊。

谢靖双颊绯红,少见的羞涩溢出眼底,轻轻叫了声,“皇上……”

朱凌锶心里窃笑,他今日胡作非为,十足尽兴了。

也罢,就饶过他吧,若不是情深意浓,谢靖这种人,怎么会和当皇帝的人在一起。

“谢卿,”朱凌锶忽然想起什么,“朕有事要告诉你。”

“朕……不,我本来不是这世上的人。”

谢靖乍一听,有些吃惊,摸摸他的头发,小声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朱凌锶被他弄得笑出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在祁王府里,居然跟谢靖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家,有父母,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男人们的头发,都比这里要短许多。”谢靖木然地看他比划,朱凌锶忽然觉得,一下子跟他说这么多,恐怕一时接受不来。

“总之,我不想瞒你,”朱凌锶说出来了,有几分轻松,又有几分失落,“这皇帝或许该让别人做才是。”

谢靖却说,“皇上既然来了这里,便不走了吧。”

朱凌锶想起杳无音信的4848,有些懊恼,“是啊,走不了了。”

谢靖又笑起来,他这一晚上,笑得特别多。

“臣幼时听村妇闲谈,说不知何处,有个后生,只和老牛作伴,却有一天在湖边捡了天仙的衣服,那天仙没了衣服,自然就走不了了……”

朱凌锶瞪了他一眼,谢靖不管这些,还在笑,又说,“走不了就好。”

“朕想等桐儿满了二十,就把这天下交给他。”

谢靖神情一震。

本想朱堇桐十八就退休,但还是觉得这样对待一个大学新生年纪的孩子,还是太不负责任了,于是又给自己的任期加了两年。

“朕真怕他受不住。”

“皇上登基的时候,只有九岁,如今太子被皇上悉心教养,往后自然应付得来。”谢靖宽慰他。

朱凌锶却想,那时候我身边有你,如今朱堇桐虽说手下一干能臣,可他那副性子,仿佛一个能交心托赖的都没有。

真得传他个太平天下才行啊。

“也不知等我不做这皇帝了,该过怎样的日子。”

谢靖说,“那就去臣的家乡,听闻叔婶寻了一座山头种茶,日子清淡些,倒也惬意。到时候臣就陪着皇上在茶园住着,夏天去竹海避暑,冬天关上门,在屋里烤橘子,若是皇上乐意,咱们就四处走走,东边的海,西南的山,臣都走过,如今刚好给皇上做个向导……”

两个人开心地讨论了许久退休事宜,拉拉杂杂,又说了许多可大可小的事儿,说到半夜,朱凌锶终于又犯困,这才歇了。

余下十天,两个人又不得闲,见了许多人不说,还办了不少事,头两天展望的退休生活,依旧遥遥无期,到九月十二,一行便从钱塘出发,在福州府与朱辛月他们会合,就往泉州府去了。

本朝前几代皇帝,都主张海禁,先帝时放开,泉州府得以重新兴盛。可要说是朝廷派出的船队,三保太监以来,已经百余年未见这种场面了。

这其中最有面子的,当属泉州林家,船队之中,他家的商号独占了两艘,虽说是花钱冠名,可这么以来,全国甚至南洋行商之人,全都知道林家永盛号的名头了。

林氏家主林群生,知道这回皇帝要来亲自观看大船出海,心潮澎湃。他因海上商队发家,挣得是辛苦钱,风险也大,因为之前海禁的事儿,这生意还不大叫人瞧得起。

如今皇帝亲来,说不定还能得见天颜。怎么不叫他激动万分呢。

福建巡抚随着皇帝一起到了泉州,又于十月十二,在泉州设宴,广飨八方来客。这时候涌到泉州看大船出海的官商士子,贩夫走卒,一下子多了几万人,挤得泉州城水泄不通。

席间皇帝问起,那永盛号的东家何在,想着见见船队的大股东,福建巡抚说,林群生是个白身,按例便没叫他进来。皇帝和颜悦色地说,“他于社稷有功,理应来得。”

林群生得召,对着镜子,又用西洋来的发油梳了一遍头,便跟着传话的内侍走。他走到了泉州府衙门前的大街上,忽然有人当街大喊,“冤枉啊,冤枉,林群生纵亲行凶,请各位大人为草民做主!”

林群生脑袋里炸了个雷,瞬间汗出如浆。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居然跑来人当街喊冤,衙门里都是平时脚都碰不到的大人物,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儿。

他定睛一看,那喊冤的人,根本不认识,“不要血口喷人,”他一生讲究和气生财,总是舍小钱免大计较,从不和人脸红,如今也是别的都说不出来。

那人大喊大叫,在街上游荡的人,渐渐都聚了过来,围观热闹,少不得对他指指点点。

泉州府衙,到底地方不大,如今这么多人围过来,还听说是出钱造大船的商家,出了这等没良心大事,便纷纷议论,说行商之人,果然心黑,有了些钱,就胡作非为。

早有人把这幅光景报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门口先出来一队兵士,隔开众人,把林群生与那人围在中间,再出来的就都是穿官服的人,呼啦一下子,把府衙门前,全都站满。

然后又从里边,走出来了几个人,顶头的那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胸前两只仙鹤,系着玉带,十分神气。他面容俊逸,看不出年纪,按说穿这身衣服的,都不太年轻了,偏偏他还没有胡子。

“这、这是首辅大人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失声叫道。

“哪个首辅大人,”便有人问,“蠢材,首辅大人只有一位,”立时有人教训他。

看客还好,那些当官的,全都分列在谢靖两旁,不敢多说一句。衙役们端了凳子来,谢靖不坐,他们也不敢动。

谢靖抬眼往四周一望,黑压压都是人,忽然安静下来。

“何人在此喊冤?”

便有一人,战战兢兢地说,“是小人,小人是泉州府南安县人,小人的族弟,与人争执,被人活活打死了,官府收了那贼人的钱,驳了小人的状纸。人命关天,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且比一干官儿们,胆识都要好,这样的场合,说话也十分流利,仿佛背下来一样。

谢靖颔首道,“你起来说话,把案子的来由,官府的作为,都说清楚。”

林群生只顾着出冷汗,连喊冤都忘记了。

那人便站起来,“小人叫胡兴学,安溪县人,”胡兴学说,他族弟在南风馆,替一名小倌出头,被人一拳打死,那人是林群生的族亲,收了林家的钱,因此官府都不肯收他的状纸。

林群生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小人冤枉,这安溪胡氏族长与小人素来不睦,生意场上难免有些龃龉,但说小人买通官府,实属血口喷人,请大人明察!”

谢靖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胡兴学,”

“小的在,”那人眼中,便有几分喜色。

族长说的,果然不差,听闻今*上仁孝治国,早已废了凡要告状先打板子这一条,又整饬吏治多年,最恨贪官污吏,如今他把这事捅到皇上耳朵里,林家定然要受重创,这闽商的头一把交椅,掂量掂量就该换人了。

虽说兴许会引得天颜震怒,但富贵险中求,如今看来,似乎是成了。

“你族弟是几时死的?”

“今年四月。”

林群生想要争辩,又怕挨打,他见这胡兴学说了许多话,也未受呵斥,便战战兢兢地说了句,“小的不知此事,也未曾给官府送过银子。”

谢靖说,“有你说话的时候。”

胡兴学一听,心中大喜,更是巧舌如簧,说他那族弟,是何等高洁的人物,家中只有寡母,一心向学,只待金榜高中,谁知却因在南风馆,为小倌仗义执言,便被林家的纨绔,活活打死了。

谢靖点头,又让林群生说话,林群生刚理出思路来,说那名打死人的族亲,已经出了五服,好几年不见了,模样都记不得。

谢靖又问,“当初驳了状纸的是谁?”

一人身着青色公服,从旁走出来,“臣南安知县、乐文彬参见首辅。”

谢靖就问他,“你为何不收他的状纸?”

乐文彬说,“事发在南安县,便在本县审理,取了在场诸人口供,林夏雄并非有意伤人,实属意外,林家又肯赔钱,胡家也同意,这案子便撤销了。当时胡家来的人,并非眼前这位胡公子。”

胡兴学说,“明明是你收了他的钱,遣人做的假供,我族弟的寡母,年事已高,又不懂官府里的门道,自然任你们摆布。”

谢靖说,“你是安溪人,事发在南安,林家宗祠却在晋江,可对?”

胡兴学点头称是。

谢靖唇角微微翘起来,“安溪、晋江知县何在?”

人群里赶紧出来两个知县,弯着身子立在一边。

“泉州知府何在?”这一回泉州知府出来了。

“右布政使何在?按察使何在?”目光一转,落到最后一人脸上,“福建巡抚何在?”

这呼啦一下,福建地界上最大官儿们,全都被他叫了出来,人群中便有人议论纷纷,“首辅好威风。”

谢靖又问,“你们有谁,还接过胡兴学的状纸?”

官员们齐声说,“禀首辅,不曾接到。”

谢靖就问胡兴学,“这么多的衙门,你为何不告?”

胡兴学说,“小人不知啊……”

族长说,要借机扳倒林家,就要告御状,他也是如今才知道,有这么多的官儿,都管得着他。

谢靖就笑了,“你说不知道,一介白身,不懂这个,也是情有可原。”

“你辗转半年,无所告诉,却知御驾来临,百官云集,人潮如织,此时告林家一状,时机最妙。”

胡兴学被他话锋一转,懵了。

谢靖也懒得和他纠缠,望向周边围着的黑压压的路人,“过往百姓都听着,这边一列穿官服的,都是闽地的父母官。你们若有冤情,尽管去告。”

“若有谁不收,便要掉脑袋。可若是有人,居心叵测,戏弄朝廷,也不止挨板子这么简单。”

谢靖又回过头,“南安知县,命你重审此案,安溪、晋江知县会办,胡兴学,你若对结果还有不服,可告到泉州知府那儿,路都给你指明,该怎么办,你心下该明白了吧。”

皇帝在衙门里坐着,听人说前边的事儿,谢靖借着机会,给民众做了普法教育,还制止了试图操纵行政和法律,想要打击商业对手的行为,心里颇为得意。

“朕也想看看首辅的威风,”朱凌锶凑过去,谢靖被他一说,轻咳一声,掩住脸红。

到了十月十七那天,五艘大铁船,静静浮在泉州港口,丝毫不为周围欢庆的人们所动。

公主和曹丰依依惜别,红了眼睛,平澜和定海,也黏着爹爹不放。

等到大船排水,响起一阵轰鸣,人们先是安静了一下,接着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朱凌锶也心潮翻涌,自己人的船,终于也要驶入大海,去与世界竞逐了。

这一步终于没有落在别人后边。

大船缓缓离岸,皇帝眼中,落下泪来。

这些船的甲板前边,都放着一盆橘子树,就是因为曹丰请皇帝示下时,朱凌锶沉思良久,给的一句御旨纶音,

“多吃橘子。”

远洋中水手缺乏维C,容易得坏血病,虽说按照郑和的路线,沿岸补给应该能保证,但是有备无患,朱凌锶还是这么叮嘱着。

于是每艘船都装载了大量橘子,还要在船头放棵橘子树,代表谨遵圣谕。

林群生也随着众官员一道,随皇帝观礼。

他看着皇帝远处的身影,想起前几天面圣时,他刚刚被人诬告,还惊魂未定,皇帝却极为亲切地说,“林老伯,你是社稷的功臣啊。”

如今又让他一介商人,和众位大臣同坐一席,“叫天下人知道,行商这行,也能出状元。”皇帝笑着说。

海潮翻涌,大船的影子渐渐杳去,且看万顷碧波,洒遍碎金。

或许能有一个盛世吧。

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着。

回程的时候,皇帝特意要从吉安走,谢靖有些为难地说,“皇上不必为了臣如此……”

朱凌锶说,“朕是想看看朕以后的茶园。”

谢靖便微微一笑,牵着他一道,去看江南初冬,绵绵的针尖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