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倾诉
身前怪物环伺,沈云珂不敢有半点分心,痛嘶声迟迟不曾止歇,他听得愈发骇然,厉声啐道:“别再叫了,太瘆人了!”
相比此前手无寸铁的情形,有一方质地极坚的长匣在手,尽管应对得勉强,沈云珂多少算是有了件倚仗,动作隐隐还比先前从容了些,只因心内太过慌乱,一时之间,他并未察觉这之中的变化。
“这还打不完了!”
盘打不下百次,沈云珂抡得臂酸,气力渐有些不支,心内愈发忿然,“怎么这霉头一旦触上了,就没完没了似的,从前缺德事也不是没做过,哪次像今日这样倒霉?都怪那个林毓,引的什么破路,白长了一副大侠脸孔,将人坑害至斯,自个儿却跑得干脆,半点靠不住……”
埋怨的心念一起,沈云珂顾不得此前纠缠不休的痛嘶声,周身的虚乏竟也盖过不少,反倒余出更多御敌的精力,奈何僵持了半盏茶时分,怪物冲击的势头仍未减弱,心下不禁起疑:“这些怪物并非一开始就在这处,如此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定是受到什么东西的牵引……”
沈云珂想要嗅一嗅手中的剑匣,怪物却越涌越多,一时间方寸大乱,不防留了空隙,右臂挨了一咬,吃痛得头骨发麻。
“都给我滚开!”他猝然发力,甩出一圈劲风,误打误撞间,竟生生破出一道开口,忙不迭探身而出。
好不容易得了空隙,沈云珂有如离弦之箭,拔腿就跑,根本顾不上能否看得清前路,跑了还不过数步,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尖啸。
啸声短促,不足数息的功夫,脚步声,嘶吼声,筋肉挤撞的闷响声,似如潮水般退去,霎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云珂停下脚步,怔怔转过身子,循向来路,“先前分明打死也不肯走的,这会儿闹得又是哪般?”
愣怔间,嘶哑的人声在黑暗中响起,“施主……施主?”
“我莫不是听岔了?方才的怪物,难不成会说人话?”沈云珂没头没脑地思索了一阵,良久才转念,“难不成……这些要将我生吞活剥了的家伙……都是人?”
沈云珂还未定神,喑哑的人声再度响起:“施主……可是自莲华宗而来?”
十余年前,金鸢盟尚未兴起之时,大毅各武林宗派不下千家,尤以承自前朝的四宗莲华、灵台、天印、苍玄最受推崇,四宗分镇四域,习武之人无不向往,金鸢盟横空出世以后,资质上佳的子弟大多归拢于金鸢盟旗下,门庭日渐萧条,时年江湖之中,将四宗往日繁荣挂在嘴边的人,渐渐也所剩无几。
沈云珂不清楚四宗衰败的因由,却掂得清莲华宗的来历,并无轻慢地应道:“在下沈沐,不过一介草莽闲人,非是贵宗的子弟。”
那人沉吟半晌,语声中隐有颓然:“贫道受困在此,不知道蹉跎了多少岁月,敢问阁下……如今到了哪个年头?”
数言间,咬字已然清晰了不少,沈云珂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听岔了,随即应道:“奉康十五年。”
此言一出,气氛随即陷入沉寂,沈云珂一时怔忪,并未引动胡乱猜测的念头,片刻阒然,仍是那人先行开口:“贫道听得出阁下声色清澈,想来……今年还未及冠?”
沈云珂各处混迹,扮的不是贩夫走卒就是老妪白翁,平日时常掐着粗嗓,听得这句“声色清澈”,心下诧异,忘了拿出惯常扯谎的手段,怔怔地应了声“不错”。
那人轻咳一声,接而靠近了几步,沈云珂本想随之而退,抬腿试探了半步,足跟已然触及墙壁,当下只得定定地站在原处,又听得那人说道:“贫道被关在此处近十载,世事变迁如白驹过隙,错过的……想必不止一桩一件,想不到江湖上竟又出了阁下这等少年英杰,当真自愧弗如。”
沈云珂莫名受了夸赞,不由生出几分飘飘然来,稍有得意,忽而想起平素的规矩,匆忙搬出谦辞,“晚辈能入得此地,无一不是机缘巧合,本领实属庸常,堪不起道长谬赞。”
“阁下不骄不躁,心性果然不差,贫道从前若像阁下这般知晓分寸,往昔跌宕种种,进退有度,从容应对,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境地。”
有美言在先,沈云珂本就生了几分好感,听得这人有倾诉生平之意,只觉是个套近乎的好机会,遂而沉声道:“道长此言差矣,在下于习武一道三心二意,向来被教习的师父诟病,时常批评心性浮靡,用功不专,如今这一身不上不下的本领,无非都因着师父兢兢业业,日日敦促不辍,方能……方能在京城的青龙镖局混口闲饭,听道长此前言语,分明知情达理,给在下留足了脸面,能道出这样一番感慨,必是与在下生分了,有意自贬所致。”
言毕,那人忍俊不禁,轻笑几声才道:“小友年纪不大,城府倒还不浅。”
真正有城府之人,必不似沈云珂这般,连对方的脸孔都未瞧见,只因着几句恭维就生了热络的心思,那人只是打趣,并未存着实意,沈云珂却较了真,自觉唬人的功夫比从前更加炉火纯青。
沈云珂还在得意,道士施施然出声:“贫道法名期恕,早年草莽的事迹,其时人尽皆知,小友年纪尚轻,只怕不曾有过耳闻……”
听得“期恕”二字,沈云珂心头蓦地一跳,不日前他还与林毓提及期恕其人的生平,眼下竟然由本人亲自道来,怔忡间不由分了神,直等话音收尾才回过神来,一晌得了空当,忙从中插道:“道长的命途如斯坎坷,倘或换了旁人,断不可能如道长这般豁达。”
期恕被沈云珂语重心长的口吻逗得失笑,“听得下去这一把老骨头喋喋不休,小友的耐性果然不寻常。”
沈云珂再一次得了夸奖,眉角不觉上扬了些许,“道长才说一半,江湖上众说纷纭,晚辈一直有疑,离开莲华宗之后,道长究竟去了何处?”
闻言,期恕默然不语,沈云珂等了良久,以为期恕要避过不提,不想他却突然开口:“贫道失明后行动有碍,在蜀郡徘徊了一段时日,回顾前尘种种,感生愧疚,想去探望早年收养贫道的住持大师,不想寻至半途,竟遇上了家……莲华宗宗主的女儿蒋玥。”
莲华宗宗主蒋涟,膝下育有蒋珌蒋玥一子一女,从小相伴,在外人看来感情甚笃,期恕毁了蒋珌的前程,蒋玥自然有所记恨,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不可能相安无事,沈云珂听到此处,不觉揪紧了心绪。
“贫道伤了蒋珌那日,蒋玥并不在场,原以为她得知来龙去脉,前来是为兴师问罪,心下存了必死之念,却没想到,她竟对此事只字不提,反却拜托我替宗门奔走一趟京城。”
言至此处,期恕顿住话音,沈云珂正有疑问想道出,正待要开口,期恕突然清了清嗓,兀自又接道:“贫道以期恕作了法名,原是存着倾尽余生用于忏悔之意,她以宗门的名义相托付,我本不该回绝,可贫道那时双目失明,经脉尽断,实在想不出于她有何助力,当下并未应承,本以为就此作罢,却不想送她离开之际,后背竟然中了一记‘沉霜’。”
请不动人帮忙,再去寻下家便是,何至于使上暗算的招数?沈云珂替期恕愤愤不平,期恕无从觉察,仍是自顾自地叙说:
“沉霜为莲华宗特制的燕尾镖,仅有嫡系子弟能携带在身,那样无声无息的手法,除了蒋玥,贫道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自那之后,贫道不知昏厥了多久,忽一日转醒,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活动,也不知晓身在何处,只知道有人照料,汤药不绝地吊着贫道的性命,即便如此,时不时都要经受一番钻心蚀骨的阵痛,一日逾一日煎熬,贫道忍受不下,终是生了死志,奈何周身全然不听使唤,日复磋磨间,思绪愈发混沌,渐渐失却心神,时至眼下,竟已过去了十年之久。”
十年光阴,于期恕而言,不过一场倏忽而逝的噩梦,沈云珂心念百转,犹豫是不是该说些宽慰的话,期恕却在这时起了身,缓步走到他身前。
“小友受困于此,怕是历了不少折磨,贫道略通医术,小友倘若信得过,不妨由贫道诊治一二。”
沈云珂算是领教了期恕的慈悲心肠,正要推绝,彻底麻痹了的右脚突然隐隐作痛,转念忖道:“自己送上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打算开口时,脚下不由自主探了半步,这才发觉左脚冷飕飕的,恰好胸前的裂缝也在这时透入一道冷风。
“如此狼狈的模样,决计不能教他知道。”期恕虽然双目失明,但只要稍有触及,势必猜得到他眼下的形容,沈云珂忖度了一晌,终是搁下了求助的念头,期恕见他久久不回应,只得悻然道:“初次见面,小友心有防备,实属寻常,是贫道多此一举了,既然并无大碍,你我不妨现下就一同摸索出路?”
沈云珂方才想起正题,忙道:“有劳道长照拂。”
话音将落,期恕已然动身,兀自走得飞快,沈云珂勉强用耳力判断出期恕的足音,磕磕绊绊地跟在半途,心内的疑惑只增不减,忍不住质询:“道长清醒之时尚短,如何能够确定该往何处走?”
期恕放缓脚步,不甚笃定地说道:“贫道也拿捏不准,先前只是觉得,这一处来的气流,似乎有异于他处。”
“听他说话稳重得很,缘何他的性子却是这般随随便便……”沈云珂思忖了半晌,清楚没了期恕更是寸步难行,因而只是暗自埋怨了一阵,并未知会期恕他心内的不安。
又走得数步,沈云珂忽觉微风拂面,阴寒之气以及些许腥臭的味道正在不断被驱散,不由添了喜色,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一丝微弱的光亮从视野尽处蔓延开来,沈云珂难忍激动,一个箭步窜至期恕身侧,“道长当真厉害!”
语罢,周身上下传来阵阵回音,直到回音已歇,沈云珂也没等来任何回应,心下正有些不忿,身前之人蓦然止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沈云珂很是诧异,循着期恕的视线看去,才见烛火遥遥挂在对面的石壁之上,光亮幽微,陡然生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
“这里……莫不是那劳什子的囚鸟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