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 97 章

北边的冬天不像南边这么森冷,郝雪照丰年,从青瓦琉璃到青石玉阶,铺上了浸过脚腕的厚雪。

京城每日早晨有清雪的官役从朱雀街一直扫到皇宫门口,竹条拍打在屋檐上,落下的冰棱嘎嚓断裂,晶莹剔透,声脆琳琅。

初晨外出的人裹紧了厚衣服,踩着彼此的脚印,走出了又一日的新路。

“娘亲!我回来了!知州府衙挂了布告,说是北边战事平息,袁将军骁勇善战,将大越丢的城池都夺回来了!”

年轻的樵子白日早早的就出门砍樵,回来时看到了城门的诰布,喜不自禁地奔回了家中向家中忧心的老?母亲告了喜讯。

老?妇从小宅子里走出来,闻言泪眼婆娑,双手合十祷告紫禁城的玉龙门方向:“阿子啊,你哥和你爹终于要回来了!老?天保佑,皇恩浩荡啊!”

“是啊是啊,娘你快进去,在外头染了风寒父亲和大哥服役回来又要忧心你了。”长子担责任,幼子孝敬,老?妇喜上眉梢,又进了门户。

谢琢玉刚骑着马从大理寺方向回来,再?过几日皇帝处理完年终事务就会召见大理寺卿审理案件的结果,最近降雪频繁,她只能经常去牢里借三皇子的名?头探望谢庆。

谢庆这?惨的呀,一行八`九人,已经死了三个了,其余的也有染了瘟病的,被关进了死牢里自生自灭。他腿疾越发严重,断裂的腿骨长得歪了一动就疼得慌,谢琢玉不得不为了他正骨续肉的事再?次劳烦大理寺卿请大夫看病。

谢琢玉下了马,她院子旁边的那对母子刚好进门,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心想着袁杉也真是个打仗的将军料,难怪月瑶当初不愿意拖累他。

有个这么厉害的竹马,谁又忍心连累他的前程呢。谢琢玉表示理解。

但出于私心,她还是觉得袁杉不配让月瑶等他那么多年,哼。

她从前门入,马儿拴在了门口的柱墩上。

院子正好三间屋子,还有一个小厨房和茅厕。张姨娘和柳绿住在靠右的屋子,谢流昌独自住在左侧屋。

邱点酥从主屋出来,听到马蹄声的她迎上了刚刚进门的谢琢玉。发髻绾起,穿着干净利落的邱点酥接过谢琢玉缀着碎冰和化雪的外袍。

谢琢玉解开系领,摘下外袍,触及邱点酥手时忽地想起袍子冰凉便又拿了开,不让她触碰。

“在做什么?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待着。还好吗,冷不?”谢琢玉自然而然地携起邱点酥的手,牵着她回到了屋中。

她将袍子丢尽屋里的一个空桶里,然后搓了搓手走到了门房边上的炭火盆边取暖。

邱点酥见此,便走了过去将炭火边的木桶拿了起来,接着便往外头走。

“前日下雪时冷些,你拾了炭火烧起来后便没有冷过。”她说着,又抱着桶出门。

谢琢玉顺手拉住她的脚,蹲着抬头问:“出去做什么?这?大冬天的衣服就别洗了。等?攒攒,多了我一并去井边打水来洗。你身子弱,别冻着了。”

邱点酥无奈看她,道?:“姨娘在小厨房烧了热水,前头煮饭蒸馒头呢,我去讨些热水先泡着,别让冰凌糟透了衣物。”被冰过的衣服不及时处理,今后坏了内里的芊绵,就不能穿了。

谢琢玉一想也是,但她没让邱点酥一个人过去,而是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床比抓过床头的大氅。她将邱点酥用大氅裹了起来,自己也迅速加了几件衣服,陪她一起去厨房。

正好,他也有事要与姨娘说。两个人怪不自在的,有酥儿在可能会容易些。

邱点酥不可置否,任她趋步紧跟着自己。

三人将小厨房塞满了,落脚之处不过几人身。

张姨娘看到谢琢玉进来,先是一愣,接着在邱点酥问“我舀些热水浸衣物”时,心里紧着的帮她把?蒸笼抱起。

邱点酥拿了木瓢舀热水,忙活。谢琢玉就站在旁边看着。

等?张姨娘满身不自在的揉面,换蒸笼布,添水时,谢琢玉开了口。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瞬间便让一直紧着神经的张姨娘身形一滞。张姨娘不知她是不是对自己近日忧心忡忡,惹人嫌的样子,有什么不耐和不喜?

谢琢玉道?:“姨娘,前日三皇子就给我递了消息,北边打仗赢了,陛下最多不过三日就将亲自问询谢庆的案子。这?些我与你说过。”

她观察着张姨娘的样子,见她松了一口气,谢琢玉舒然点点头。

她又继续道:“谢庆最近日子不好受,左腿骨我重新找了医师替他打断了又重新接上,等?他回来了你愿意照顾他吗?”

“这?样吗……王爷能出来便好。”

张姨娘先是心悸,接着神情恍惚,不知她想了什么,就如谢琢玉一直知晓的她对谢庆的执着真情,张姨娘目光坚定的点了点头。

“琢玉……你辛苦了。姨娘,对不起你……还有王爷,你别怪他,他只是脾气暴躁了些,其实心里还是关心你的。”张姨娘想要缓和父子两人的关系,但她不知谢庆早就对谢琢玉转变想法了。

谢琢玉摇头,没说什么,她也蹲了下来。拿过桶中搅动热水偷偷竖着耳朵偷听的邱点酥的手。

她用里衫下摆擦干净邱点酥被热水烫通红的手:“歇着吧,我来洗。”

她沉默搓衣,最后又被张姨娘接了过去清洗。

这?拧巴着的心结,算是解开了?

-

又过几日,朝堂风云变幻,三皇子因在外敌入侵时举荐武才,北地雪灾时出良策抗震救灾,得到了圣上的嘉许。

各个皇子均已成人,没成年的都莫名?其妙死在了深宫后院里。其余人对三皇子虎视眈眈,谁都不明白怎么这?个沉默又惯爱接苦差事、做老?好人的老?三会突然间就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谢琢玉却在与三皇子接触越来越多时,感觉到了他的野心,以及步步为营的心计莫测。此人,非人中龙凤,以此下去登大冕之日也未尝不可。

让谢琢玉没想到的是,这?么风头正盛的三皇子会在这个时候,挑起了“逆贼聚众谋逆”的事情,并且在朝堂上恳求圣上赦免罪过。

朝堂上,文武百官皆恭贺呈辞,表示对北疆战事平息,大越昌盛,国运兴隆的祝贺,捧得圣上喜不自禁。

趁此开怀之时,皇帝喊了三皇子出列,赞扬他:“老?三这?次做的不错,袁家的老?三果然是个将才,不久前你又缓救了北地灾情,你要朕如何赏赐你,你尽管说!”

其余皇子心里纷纷警惕,想着若三皇子这?时候要自荐“太子”之位,那父王没准儿也会一兴之下同意了,他们要如何阻止才好。

三皇子正走出了皇子队列,行到圣上面前突然掀衣袍跪了下去。

他朗声以拒奖赏,说:“父皇明鉴,儿臣救治灾情,乃是有贤才助,父皇庇佑,才能得灾情缓解。儿臣只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当不得奖赏,还请父皇将可用之资赠与灾地,救济百姓。”

几个皇子听到他的话,并不像皇帝那样高兴,反而各个在心里谩骂他“好一招以退为进,得人青眼”,“老?三好大的脸面!还敢明晃晃的收买父皇和灾民的心”!

皇帝对他的话有了兴致,大手一挥让左侧下起草文书的翰林官起旨千两黄金救灾。

他看向三皇子,慧眼审视:“老?三说的贤才是何人?”圣上在心中暗自斟酌,不由得想起了三皇子最近身边常出现的翰林出身的苏世源。

“沧岚不是与苏世源成亲了吗,你是他的大舅子,你说的贤才该不会就是朕的状元公,驸马爷吧?”圣上半开玩笑着道?。

三皇子沉着应道?:“启禀父皇,苏世源虽有才德,但……”他本想说,出良策之人另有其人。但想到谢琢玉再?三推辞不肯出头,更不愿做官。

他临时改口:“……苏世源在京中待职,闲暇时就和沧岚到儿臣府上做客。儿臣与苏世源相见恨晚,这?才发现他还有如此才能。”

三皇子请罪:“还请父皇原谅儿臣擅自与苏世源接触,不忍他埋没,这?才向父皇引荐其法,以救灾情。”三皇子暗道?,戚修,这?口锅我甩给你了,你可要争气啊。

远在驸马府的苏世源打了个喷嚏,“阿嚏——”他懊恼:“谁在说我呢?”怎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圣上并不介怀三皇子越俎代庖,赏识他亲赐的状元公,又向他举荐……认为他没脑子,不用贤才,这?是老糊涂才会这?么想的!

他的老?三,他是越看越顺眼了。

“无妨,你既有这?份心思,能为黎民百姓着想,也是心地纯善。”

三皇子一茬说完,又来一茬。他郑重恳求道?:“父皇,儿臣想请您赦免牢中重犯的罪过。大越建朝数百年来经历多个皇帝,只有在父皇时期才真正将战事平息,这?就是父皇贤明,万古英杰的征兆!”

“还请父皇开台入祭,以免除赋税,惠利于民,祷告上天您之辉煌。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声铿锵,入耳犹如磬声入瓮,回响激荡心中宇宙鸿鹄之志。

所有人都匍匐而下,五体投地,钦佩万古之君。

皇帝站了起来,望着乌压压拜倒在地上的朝臣、皇子们,心中酣畅。

他大手一挥,帽檐珠帘滚动,龙靴阔步堂前殿:“来人啊——传朕旨意:自朕亲政以来,勤政于民,慧敏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北疆有武将定关,内有贤臣智子相助,大越四海升平,民生熙攘,古来今日,皆是福禄。”

“朕有感而发,自今日起免除大越子民三年赋税以亲民,赦免牢中罪囚以轻刑,慷慨行事,不计前嫌,以此谨记朕之皇恩浩荡!”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穿透了玄武门的高呼声将冬雪击溃,寒凉的冷雾被挡在了寒窗之外。狱中囚犯纷纷欢呼起来,四海八乡的百姓也沸腾起来。

这?就是四海升平,一人有感而大赦天下。

谢庆一案,最终因证据不足,其余人等重杖三十后放出。当然,传令去往宣城抓捕虚假谎报的古玩店老?板的监官已在路上。

谢庆则连夜被谢琢玉和谢流昌用棉席与马车从监牢里运回了小院。

屋内铜盆旺火,一行人从门外挤到了谢流昌的屋子里。热水备好了,汤婆子和土炕也烧旺了。

张姨娘一见谢流昌背上背着昏迷不醒的谢庆,猛地扑了过去,嚎啕一声哭了。

“王爷啊!你怎么就这样了呢!呜呜!”

谢琢玉没空管她,将谢庆从谢流昌背上放下来后,她就让开了床前地儿。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见邱点酥从边上悄悄挪到了她身边。

嗯?“怎么了?”谢琢玉松着被压麻的肩膀,侧头问她。

邱点酥看着哭嚎不止,花着眼睛拧帕子给谢庆擦脸的张姨娘,心里一秫,又被冷风吹得浑身一抖。

她裹紧了裘服,鼓捣着手肘轻轻挨了挨谢琢玉的手臂,小声问她:“长离,你说张姨娘要是知道公公的王爷爵位没了,她还会对公公好吗?”

谢琢玉听完,脸上古怪,她敲了一下邱点酥毓秀的额头,敲得她怒瞪自己。

这?才道?:“酥儿在想什么呢,自我降世?时我就看着姨娘心里只装着谢庆了。这?么多年都守得了,她现在又怎么会在意谢庆是不是王爷呢。”

赦免罪过,不是免除谋逆之罪,而是减轻处罚。皇帝收回了谢王府最后剩下的东西——王爷之位。圣上这?才算心里舒坦,放过了众人。

邱点酥吐了吐舌头,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多想了。”

正逢这时,谢庆醒了过来,余光里瞟见一堆人在他床榻边,他被吓了一跳。接着身上扑过来的人,又把?他撞得胸闷,闷哼一声:“呃唔!”

张姨娘惊喜得边流泪边喊:“王爷醒了!王爷醒了!真是太好了!”

她兴高采烈,整个人本就瘦了一圈,如今动弹起来,晃荡的冬衣裹在身上又显三分瘦弱。

谢庆动了动眼帘,艰难地将垂在两侧的手搭在她腕上,语气无奈地说道?:“别哭了……莲儿,我不是王爷了,你叫我名?字吧。”

张姨娘跟少根筋似的,没意识到谢庆唤她名?字时的生涩和隐约的情意。她想着自己哭的样子可是一向不招谢庆待见,便努力擦拭眼泪。

她哽咽着辩驳:“王、老?爷就是妾身的夫君,一辈子都是。老?爷不要这?么说。”

谢庆被她的话又弄的心中梗塞,嗐,谁又没说你不是我内人了。真是,又瞎想。

两人打小就认识,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君和姨娘,早就知道彼此的内心。

向来是张姨娘有自己的想法,而谢庆总是拿她没办法所以才爱躲着她的,这?一躲没想到又引起她的误会,让两人又生疏了许多。

谢琢玉心里嗤笑一句,她看向邱点酥,想要跟她说什么。却看见她注视着床上二人的视线,认真凝实。

众人都关注着谢庆和张姨娘,谢琢玉顺遂往邱点酥身后走了过去,从后头抱住了她。

她们的身高如此契合,但凡谢琢玉再?高一寸,邱点酥再矮一分,谢琢玉都不能刚好把下巴搭到她肩上抱住她。

谢琢玉注视着自己的双亲,然后拾眼看向自己的娘子:“酥儿在想什么?”

邱点酥微微抬了抬头,自然的在她下颌蹭了蹭。

她转脸看向故作温情的谢琢玉,忽然一笑,香了谢琢玉一口:“只是有些艳羡。”

谢琢玉摸着自己被香到的下巴,看看张姨娘又看看满脸无奈的谢庆。她收回视线,抱紧了邱点酥。

“乖啊,不羡慕他们,有我呢。我宠你。”

邱点酥笑笑,过了一会儿才应道?:“好啊,那我也宠你。”

——————

宣城城东有家人,早些年王府庄子富饶时,府里的世?子自小就与庄上的管事之女相熟。不是青梅竹马,更如云泥玩伴,天真质朴。

世?子长大承爵娶了富甲一方的商女为妻,王妃诞下嫡子后为表贤德就为王爷纳了几个姨娘。正巧了,那自荐上门为妾的黄脸毛丫头就是世子玩伴。

但谁知后院嫡妻独大,任意打压姨娘幼子,一个伶俐又能干的女子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腔真心掩做了泪,母爱被私心填补有了杂念,女扮男装的荒诞事让她不愿再面对自己的孩子。

有的女子不安分,为王爷诞下孩子后就被嫡妻赶去庄子谋害了。张莲儿过的辛苦,知道嫡妻手段的她藏着心里的爱慕,守着谢琢玉在小院过上了苦日子。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心怀期待,一如从前天真美好,想着总有一天王爷也能看见她。

她等到了嫡妻病故,等?到了嫡子长大,却始终不得心上人的回眸。

她心灰意冷,欲将真心放到自己亲儿时,却不想女儿有了心上人……

“女子?你为何要喜欢女子?这?可是违逆人伦的罪过!”

可她们怎么看上去如此恩爱和睦,比起她和王爷……还要融洽和契合?

“姨娘,我们是真心相爱。”

爱吗?

张姨娘不懂了。

她守了谢庆一辈子,错过了自己孩子长大的过程,又伤了许许多多人的心。上赶着给人做妾啊,她一辈子也上不了宗族族谱,死后无名?!

她的小世子,每每来乡下庄子时总是穿得俊美无俦,与隔壁家二狗子就是不一样的好看!

她就是喜欢他,喜欢听他一本正经的说才学,问她为何如此随意,见了主人家也不知行礼。

张莲儿爱偷偷看谢庆,爱听他说教自己如何不像个女子。她不顾父母意愿收拾了包袱跑到了城里,赶上了她的世?子招姨娘,她一狠心就应招了。

洞房花烛夜,玉郎冷面色。她的小世子,竟是成了王爷?!

她没错过小世子……哦不,王爷见到她时眼里的诧异。张莲儿心想:我的小世子还记得我啊,那真是太好了!

都说做人正妻难,但做姨娘更难。

张莲儿守着谢庆,傻乎乎的给人送丫鬟暖床,从黄毛丫头学成了一个软弱的水做的弱女子,哭出来的是辛酸泪,偏偏又心软的一塌糊涂,任劳任怨。

琢玉问她愿不愿意照顾王爷一辈子?

她扪心自问:这?当然了,他可是我的夫啊!我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苦命人。

张莲儿可听见了的,他的王爷醒来后就安慰她:“别哭了莲儿……”

莲儿是谁?

她就是张莲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内故事皆是杜撰,根据人物本身性格和故事情节进展,并不代表作者个人的处世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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