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槐起 七

除了皇帝和小齐王,没人知道他们在含章殿偏殿里说了些什么,只有通传的内侍回忆当时,道皇帝震怒,亲召三位太医时的语气怒意滔天。

只是那之后皇帝似乎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仿佛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内侍在殿外,见着小齐王萧炯走出殿门时,神色无光,面沉如水,唤他也浑浑噩噩的不理人。

那三位太医皆下狱斩首,夷三族,算是把齐王之死全然终结在了这十几条人命上。

“帝心如渊哪。”尚书令杨珧感叹,“据说当日陛下还宣了卫冠众人在含章殿外等着,结果,雷声大雨点小,还是让人都回了。”

可以说是齐王之死罪魁祸首之二,正坐在翠绿竹林里悠闲品茶。

奚绍浅笑着,给杨珧添茶,这绞股蓝入口极苦,但回甘久久不散,清香怡人。

“前日殿下没给先生添麻烦吧…”杨珧想了想,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好让自己心里有点底。

墨书抬眼看了看奚绍。

“已经习惯了。”

杨珧怔了怔,反应过来,干干的笑了几声,忙转了话题,“那…先生传信让文琚前来,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奚绍点了点头,平静道,“如今齐王已死,陛下虽未咎责,但也终究是隐患。”

“隐患?”杨珧皱眉,追问道,“先生是说小齐王?”

奚绍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只平静的说,“小齐王一身麻衣孝服入宫,满城风雨,路上孩童老妇悲怆感怀之声不绝于耳,此等民心所向,陛下一时忌惮,并不代表会一直若无其事。”

杨珧的眼皮跳了跳,不由自主说,“原来如此…”

陛下对齐王的声名,在登基之前便有此忌惮,虽然忌惮,却又因为齐王的谨小慎微,和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而未下铲除之心。

如今齐王已死,忌惮已无,却又唤起了陛下的骨肉之情,一朝事发定会祸及涉事的杨贾两家,可如今,这位小齐王,又让陛下有了新的忌惮。

这,就是蒋朝的供词所指。

臣子的私心与骨肉同胞的势力相比,对陛下来说,后者才是容不下的。可叹齐王用心良苦,临死还想为陛下清奸臣,却让一太医的一番搬弄以致功亏一篑。

“若是地下无知,所幸这心寒无可寒,但人若在天有灵,也会叹息一声。”

只是可惜了小齐王这赤诚的孩子,想必是寒了心。

杨珧心底只暗暗发怵,原来陛下什么都清楚,只是看破不愿说破。

“陛下不会留小齐王在洛阳…”奚绍看了看杨珧的脸色,继续道,“若不出所料,陛下不日便会召藩王回京辅佐。”

奚绍吹了吹茶面的碎叶,清新的茶香化作有形的雾云笼住了奚绍的面容,只留云淡风轻的声音,“不过齐王前车之鉴,此番回京的藩王大致不会是嫡系。”

这句话也有让杨珧放心他家太子的意思。

如今洛阳只有一位非嫡宗室萧越,乃东武城候后裔,子嗣稀薄,早已没落,不足为惧。

杨珧叹服于奚绍的深谋远虑,“先生有何对策,不妨明示。”

“齐王刚死便让小齐王回藩,恐会让朝臣不满,大人此刻正需为君分忧。”

让萧炯离开洛阳,这也是奚绍想到的唯一保全他的办法。

杨珧点了点头,心下明了,看来得寻个由头让陛下能名正言顺遣萧炯回藩。

“其次,齐王一脉回藩,齐王府空置…”奚绍顿了顿,似乎是刚想出来的事情,“延祖记得,太子的弟弟萧柬,算年纪也该封王了吧。”

这萧柬是太子萧衷的亲弟弟,同为武元皇后杨艳所生,皇帝的第三子,沉着聪明,有胆识器量,深受其父萧炎的宠爱。

对这萧柬,杨氏一向是又爱又恨。

对宰相杨骏来说,他太聪明,不似萧衷,不好掌控。

对皇后杨芷来说,他是萧衷的亲弟弟,也算自己的亲儿子,来日成为兄长的助力也未可知。

而对皇帝萧炎来说,他既喜欢这儿子聪慧,又不能忘记,自己为太子时,做自己亲弟弟的齐王便是如此势逼自己这嫡长子的。

如今若是能将这萧柬过继到齐王名下,一来算是当着晋国百姓的面给了齐王交代,二来也断了萧柬即位的可能,还能给太子留下亲兄弟这一助力,培养下一个“齐王”,真真是一石三鸟之计。

杨珧闻言,立刻茅塞顿开,欣喜的说不出话,只钦佩的道了声“妙”,站了起来,朝奚绍行了个礼,“杨氏得先生一人,必能长盛不衰百年。”

奚绍站了起来,这杨珧太过谦逊,倒是累的他不时也得回礼。

“还有一桩事。”

杨珧郑重道,“先生请说。”

这样两方良策,饶是倾尽上百谋士幕僚都想不出来,如今在这小小一方竹园便有了如此大的收获。

杨珧钦佩其惊才艳绝之余,回首看了一眼这小小竹园,还是道,“屈才了。”

家仆接过杨珧手里装的鼓鼓的两个麻布袋子,这就是第三桩事,他有些好奇的掂了掂,被杨珧一个眼神看规矩了。

稳稳将杨珧扶上马车,才道,“毕竟父亲是罪臣,等来日太子即位,槐蕊公子入仕也不晚。”

杨珧点点头,又掀开车帘,“这附近把手的暗卫可还够?若是不够可调兄长军卫护持,我听说上次他们连个萧乂也没拦住。”

他口中的兄长乃征北将军杨济,武艺出众,手握重兵。

“这…当日长沙王殿下一人一马,看上去不像是会危害公子的,暗卫便并未出手,这…幸好公子没出什么事。”

最后一句让杨珧免了咎责,那萧乂跟齐王走的如此之近,又向来对太子殿下冷嘲热讽,自然是不会待见绍先生。

杨珧想了想,懒得解释,只道一声,“你们哪懂?”

杨珧做事一向谨慎,如今这时候不便时常入宫,只待早朝之时将奚绍给的两麻袋东西顺便捎给了太子,一边嘱咐了句:不要什么小事都麻烦绍先生。

“没这东西本太子睡不香啊!”萧衷接过这安神香,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只是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槐花的香气,他满意的拍拍袋子,瞧出眼前这人是跟在杨珧身边的,问道,“难不成是叔父亲自跑了一趟?”

宫女端上来两盏茶。

那杨珧随侍道了声是,没想到还可以在东宫讨口茶吃,还绘声绘色的道起了奚绍之策,一时把萧衷听的入神,但见那云里雾里的神色,随侍又不知道这太子听懂了没。

“绍先生,对堂弟真好啊。”

萧衷弯着嘴角,似懂非懂,手上摩擦着那褐色的袋子。

那随侍抽了抽嘴角,料定他话说到如此份上这太子都看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无语的喝茶去了。

萧炯此人,品格如齐王一般,血性更甚,如今父王被生生气死,再无昭雪之日,而这罪魁祸首却是他最敬重亲信的兄弟,任谁都难过心里这道坎吧。

今日朝上,一则陛下下旨遣了萧炯回封地,据说萧炯闻声一言不发,太监唤了三声,才上前冷声接旨。二则,将如今的皇三子萧柬封了南阳王,特许他入住齐王府,过继之事虽未明说,却也八字只差一撇,大有警告萧炯之意。

三则,召汝南王萧亮,赵王萧伦回京。

“是他们?”奚绍难得进城,坐在椿居里,听着扶琴讲述早朝的事情。

这椿居的消息来源,一是宫里的探子,不多,但拿到的都是十分紧要或者蹊跷的消息,二则便是这王公贵族聚在一起的谈资了,这椿居地处阳春里,最是繁华,往来朝臣士族众多。

扶琴是这椿居里的琴师,教习众伶,是一位颇有风姿的中年女人。

“这位陛下,看来是不太信杨家的。”扶琴道。

与奚绍料想的不同,此时进京的不是一位非嫡的宗室取代齐王辅佐之责,而是两位嫡系宗室,算是太子萧衷的两位叔父。

“毕竟,死的是亲兄弟。”奚绍轻声道。

他淡淡的看着窗外,墨书背对着他们,守在窗前和栏杆旁。

“不过陛下召了两位,也不乏互相制约之意。”扶琴听出了奚绍语气里的冷意,出言宽解。

奚绍闻言却是轻轻笑了,“不必开解我,我对得起他。”

扶琴一愣,还未应声就听墨书回头道,“有人。”

话音刚落,只见萧炯面色铁青的走了上来,大有人挡杀人的气势。

这椿居因为得知下午公子前来早已闭门谢客,此时上下三层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其他。

奚绍看着萧炯上了楼梯,目光平静,不出声,墨书便空手而上,与萧炯过起招来。

扶琴看着两人大打出手,墨书明显占着上风却并未使出全力,知道了这是公子早已料到的,只苦笑一声,“还望公子给椿居剩几件全的。”

上回的刺杀,是为试探萧越用心,结果砸了二楼上好的雕梅屏风,两件玉器,一个梨花木桌。

奚绍只拿起茶饮了一口,“先给他败败火。”

到底萧炯还是不满二十,比自己也小不了几岁,渐渐落了下风,看了一会儿后,奚绍还是出声阻拦,让扶琴,墨书两人下去了。

萧炯的嘴角挂了红,一番打斗,原先苍白的脸倒是有了些血色。

他喘了口气,拿起碎了一半的茶盏抵在奚绍颈部。

“我父王那么信你!”他大吼出声,眼里蓄了泪水,嘴角强忍着向下弯着。

奚绍微微抬着下颚,沉声道,“我并未负齐王嘱托。”

“可他死了!”萧炯大吼,手里尖锐的碎片深了一分,哑声嘶吼,“我父亲死了!”

在楼下的两人听了这动静,墨书有些担忧,“先生再怎么也帮了齐王殿下那么多,怎么一死就来找我家先生寻仇。”

奚绍少年早慧,成就齐王极盛之时,这是洛阳人都知道的。

“有亏欠才有羁绊,若羁绊更生亏欠。”扶琴叹了口气,望了楼上一眼。

奚绍咽下口水,喉结轻轻一动,上兵伐谋,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刀枪相见的局面。

与上回萧乂架剑于颈不同,这萧炯是真起了杀意。

“你这样,更不适合待在洛阳了。”奚绍道,声线平稳。

萧炯手上的力猛的一松,想起了父亲最后一句话,“二,若奚绍送你回封地,就别待在洛阳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萧炯垂下头,一手遮住双眼,一手捏着那残片,捏出了血,口中只机械的重复着那句话。

“为什么陛下防着齐王?”

奚绍松了口气,手覆上了光洁的颈,有血。

“为什么有人要害他?”

“还是…为什么齐王看不透,被心病拖累至死?”

萧炯从沉痛中抬起头,泪盈眼眶,目光迷茫。

奚绍心一沉,仿佛在看一面镜子,他低下头,移开了目光,“我也不知道,但总要活下去才有机会知道。”

“萧炯,回封地去吧。”

“只有你回封地,陛下才会让你袭爵,这是你父亲的‘齐王’,别丢了。”

“若还是放不下,以后再回来问问他们,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