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槐起 八
这几日宫里诸事繁多。
一来因为齐王病故一事,一些固谏忤旨,忠于齐王的大臣有的病,有的自请告老还乡,还有些如关内侯向雄竟生生忧愤而死,死前还大呼“国将不国!”,如今更有甘露亭侯羊琇,因齐王萧攸之死病重待家。
其他人萧炎都生生忍下了气,好言好语几声,追赠赏赐都不少,只是这位羊琇,堂哥是坐镇襄阳,都督荆州的大将羊祜,姐姐是以齐王萧攸为继子的景献皇后羊徴瑜,这样的身份,动则牵连甚广,着实头疼。
二来还是齐王病故一事,萧炯送葬灵柩,离京回藩,这身后哀荣是一件大事,诛杀御医还不够,皇帝追赐萧攸谥号为“献”,“庙设轩悬之乐,配飨太庙”,见着萧炯安安分分走了,世袭齐王的旨意这才降下。
只如此一来,皇三子萧柬虽入住齐王府,却也不用过继出去了。
三来,便是两王回京的事了。
“我知道你最是敬重齐王叔父,但如今这宴席也是为了你另两个叔父而办,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左膀右臂,你身为太子,怎能不去呢?”
杨芷好言好语劝道,比跟太孙鞠那六岁孩童说话还费劲。
“我病了,不想去。”萧衷扯回自己的袖子,只抱着枕头侧着身子,闷声道,“叔父是对我最好的人,他刚走,你们怎么就能大吃大喝的,还大摆宴席!”
杨芷被这孩子分不清状况的胡闹说愣了,心下却有些暖意。
“却是个最有情义的,罢了。”
这孩子随说胡闹任性,不聪明,但心里还是最记挂着兄弟亲戚的,皇后叹了口气,便也就拍拍他的背,起身走了。
晚宴算是家宴,设在了陵云台。
这偌大的皇室宗族,百花齐放,摆在一起,各人的样子更让人记得清楚。
皇三子萧柬,沉着内敛,是太子萧衷的同母弟弟,生母乃已逝的杨芷堂姐,武元皇后杨艳。
皇五子萧玮,桀骜敏锐,是皇六子萧乂的亲哥哥,母亲是审美人。
皇十三子萧遐,陈美人所生,容仪俊美,神采非凡,是皇帝所有的孩子里样貌最好的,深受皇帝喜爱,只可惜性子懦弱了些,只爱风雅,不好皇权。
还有一位皇十六子萧颖,程才人所生,刚直直爽,却是因为贾谧所诬,如今远在邺城镇守。
刚出生的弟弟萧炽因为太小,没抱上殿来,太子萧衷因为心性太小,也没上殿来。
本有六位公主,三位都是先皇后所生,皆早早离世,还有两位即使嫁了出去也因病早亡,如今坐在殿上的是皇十四女,萧遐的胞妹,繁昌公主萧长慎。
坐在殿左侧的皆是非嫡宗室,除了与诸位皇子同辈的萧越之外,便是两位长辈,当今圣上的几个弟弟,各位皇子的叔父,赵王萧伦,汝南王萧亮。
萧伦明显亲和的多,行为举止十分潇洒自如,萧亮要机警少言的多,言语十分自持谨慎,甚至还有些紧张与焦虑。
总的来说,歌舞升平,一片祥和气氛,除了太子妃贾南风,皱着眉头,轻咬着下唇。
太子萧衷不在,皇后便带上了太孙鞠,太孙鞠来也罢,连谢玖也能登这场面,区区妾室,屠户出身,不过生了个孩子,讨好了皇后就能登正席,这不是打了她的脸吗?
如今这宴上发生了什么,转眼就能传出去,只怕如今南风殿里,母亲已经气呼呼的等着了吧。
越这样想,贾南风看着那身披朝服,面色温婉大气的皇后,心中郁结之气更甚。
不知陛下有心还是无心,这宗室之宴还有两位臣子,一位乃国丈杨骏,也算皇亲,来这家宴也算说得过去,还有一位,却是卫冠。
这卫冠已年过花甲,儒学之士,知书达理,才华出众,擅草书,又有胆识,平叛定国有功,进爵淄阳公,升任司空,早先为太子之师,后自请辞让,想必是觉得这太子扶不起来。
他与杨骏在朝堂之上一直不合,虽未参与齐王东宫之争,但因为平日对齐王颇有赞赏,许是在陛下眼里,也是与齐王一道的,此刻宴请卫公,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朕记得,卫卿家里的四公子,人品样貌十分出众,还写得一手好字。”
此话一出,杨骏变了脸色。
卫冠似是醉了,也不搭话。
皇后杨芷知道陛下的意思,不看父亲的脸色,应和道,“是啊,听说那卫宣也已到了成婚的年纪,瞧着,长慎也到年纪了。”
繁昌公主闻言愣了愣,只微微低了低头,脸染了一抹红色。
这阵仗宗室之人见怪不怪,只纷纷好言应和,唯独杨骏的脸色耷拉着。
如今齐王一事之后,洛阳不仅来了两位嫡系宗室,还将公主嫁到卫家,这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这脸吗。
皇后杨芷亲赐南珠金钗于卫家,那卫冠也不能在装醉了,亲手上前接了东西,却还是有些为难,“微臣儒生之后,犬子婚配公主…并不显…”
“令郎人品贵重,不可推辞。”皇帝低声道,不怒自威,“卫卿,或是醉了。”
天下还有不想娶公主的?
萧伦有些好奇这其中的缘故,神色趣致的看向卫冠,萧亮只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菜食。
在洛阳的人都知道,这位淄阳公乃官中清流,唯愿做个纯臣,从无为皇亲国戚的想法,奈何卫家子弟个个有出息,不少人托亲王皇后作媒想与之结亲,都被挡了回去,还因此得罪不少人。
那卫冠拿着金钗,愣了一愣,“是,是。许是醉了…”
萧炎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爱卿可有话要说?”
卫冠跪在萧炎面前,一手持着金钗,一手扶在萧炎的座上,花白的发丝下一双老的陷进去的眼睛懵懵懂懂,似是真醉了,只喃喃道,“这…可惜了呀…”
此话一出,萧炎的眼神立刻变的锐利。
坐在皇帝身侧的人才能听见这耳语,此刻皇后杨芷有些不解,是说公主下嫁卫家可惜了吗?
贾南风缓缓地侧过头,直直的看着卫冠,眼里似能甩出刀子,这卫冠是在说,太子坐那位置,可惜了。
谢玖和太孙鞠闻言,只垂着头,面色如常的喝着果酒。
萧炎盯着卫冠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状,笑道,“卫卿,真是喝醉了。”
贾南风因为实在懒得做戏,借了头痛的缘故先行离了宴席,她向来没规矩惯了,如今看那太孙鞠和谢玖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更是不愿入眼。
她一扯路边开的正盛的花,捏在手里泄气,一身鲜红明媚的宫装丝一团发怒的火。
“那汝南王,没事说什么养猪,谁管他养不养猪,一点儿藩王气派都没有,我看他是头猪!”
“呵…”
那贾南风正跟自己的宫女抱怨着,就见夜色里萧越正迎面走了过来,听见她这抱怨,难得笑了出来。“太子妃也出来透气?”
这萧越虽有谨慎谦名,与太子交好,但心思难测,喜怒无常。太子妃见他在,端了端架子,冷冷道,“回宫透气,常侍大人自便。”
此时她还是觉得跟太子那傻子吵架更有意思,至少不遮不掩,
这贾南风丝毫不客套,再怎么说她嫁入萧家,与这萧越也算亲戚,刚在家宴上见过,此刻冰冰冷冷的只唤官名。
萧越并未恼怒,只恭敬送别,唇边一抹笑隐在夜色里。
贾南风是气,那汝南王萧亮说起在封地养猪,耗费粮草的事情,谁知那太孙鞠一句,“猪很肥,为何不杀掉来犒劳将士大臣,却让它们在这里浪费粮食呢?”引得一阵夸赞。
夸赞那小孩子也罢,却又连带着赞那谢玖,她真是一刻也不愿多听。
她一路抱怨着回了南风殿,远远就见里面灯火通明,似乎母亲已经等在里面,抱怨的嘴突然说不出话了。
竹园此刻也有些热闹,难得偷的个浮生半日闲,如今两王回京,洛阳有得热闹上一阵,更要抓紧时间,乐在当下了。
“老夫下便整个晋国棋馆,还是跟你这小子下,最有意思。”
对弈的老者,墨书管他叫棋篓子,有时看不顺眼,叫他一句“臭棋篓子”,这人刚到洛阳,路边的棋摊都能见到他,以为是哪家无聊的老人出来打发时间。
谁知,人家的棋舍,无悔阁,开遍晋国诸郡。
奚绍落下一子,眼睛盯着棋盘,闻言轻轻一笑。
落棋道,“这几日你要的消息有了,让老夫赢一局便告诉你。”
奚绍手一顿,抬眸看了这老顽童一眼,将刚刚落的棋子收了回来,“您说。”
“……”
两人都笑了出来,墨书坐在一旁护着灯,这夏季的风虽舒爽,一阵一阵的,蜡烛就不这么想了。
两人收了棋盘,坐在石凳上就着甜水说事。
“萧越幕佐,加上辟而未就者数百人。分布在近五十郡,绝大多数为士族和低等士族,沾染玄风之士约比儒学之士多出一半以上。”
“琅琊王氏是其幕府的中坚。”
“一个非嫡藩王,幕僚之数比太子那三姓护持的都多。”
护持太子的乃弘农杨氏,平阳贾氏,太原郭氏。
“他的母亲…”奚绍问。
“高密王妃,河内杨氏,与弘农杨氏没什么关系。”
奚绍点点头,“那便好。”
落棋三下五除二喝完自己的,随意拿手臂揩揩嘴,“一开始你让我查那萧越,我还觉得你小题大做,这下,结果惊人呐。”
奚绍抿了抿嘴,“只是觉得能让蒋朝赴死,亲手托孤的人,不简单。”
圣上前段时间呕血两次,宫内太医在皇帝起居的膳食中发现毒物,虽揪了几个太医出来顶罪,但宫里的暗探显然觉得事情并未那么简单。
一番探查后,只将写了“蒋朝,萧越”二字的纸条放在皇后下赏的礼中运出。
奚绍料想,萧越如今表面依附太子,深得萧衷信任,若蒋朝受萧越指示毒害皇帝,齐王还并未被立皇太弟,届时一定是萧衷登基。
可事情败露,蒋朝必受萧越胁迫,继续除去齐王,他便向杨珧献计,推波助澜,引蛇出洞。
事情完成之后,蒋朝可能知道自己没有了活头,才拼死想救自己的孙女一命。
他去拦,没拦住,因奚绍没料到,这蒋朝倒还在孙女身上留了良心。
那蒋朝信不过宰相杨骏,亲自托孤给了皇后。
如此,萧越可谓全身而退。
如今这萧越既有弑君之心,又笼括萧衷,暗中培养这诸多幕佐,也不知道杨家贾家有没有丝毫察觉自己做了人家手里的匕首。
奚绍想通了,平静的眼里没有什么波澜,齐王虽对自己有恩,但已然抱尽,如今又清算了齐王这杀父之仇,本应是轻松了,却没有想象中石头落地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