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混账

白浅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他这回来秋徵山家,八成是忘了带脑子。

席榷冷眼旁观他的变化,等欣赏够了,才戏谑开口:“白导考虑清楚用哪个新人了?”

考虑个屁。

白浅原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跳下工作台,随手把碗勺一放。

“复述你昨天早晨说的话。”他说。

席榷瞥了一眼放在工作台上的小碗,里面干干净净,半点没有剩余。而白浅原站在他面前,手插在裤袋里,看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你的嘴角粘上了土豆泥。”席榷突然说。

白浅原眯起眼睛:“转移话题?”

“真的。”席榷放下屈起的腿,起身走到白浅原面前,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嘴角靠近上唇唇线的地方,阴影处藏着一点几不可察的痕迹,席榷用拇指抹了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而后按在他的唇缝上,微微用了点力。

白浅原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

他抬眼与席榷对视,被咬住的人怡然自得,甚至用指节蹭了蹭他的脸颊。

席榷平静道:“舔了。”

白浅原的眼角勾出嘲弄的弧度。

他注视着席榷的眼睛,舌尖缠上他的指腹,甚至松开牙关,将它含得更深了一些。

温热柔软的舌裹着纤长有力的指节,白浅原始终看着他的眼睛,将唇瓣也包裹上去,昏暗的书房里响起清晰的吮吸声。

席榷在他舌面上按了按,把手指抽了出来,低下头,却立刻被面前的人挡住。

白浅原伸出右手卡住他的下颌,掌根抵着他的喉结,感受到这个地方滚动了一下,让他心情愉悦地出口嘲讽:“怎么?”

席榷握住抵在咽喉处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

“我不和床伴在床下接吻。”他冷淡道。

白浅原挑眉,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见他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着手,眼神晦暗,脸上的表情就越发自在。

“最好是这样。”

席榷垂眸看他,继而一笑,略带兴味地舔了舔下唇的伤口。

他有四分之一的俄国血统,瞳色浅淡,眉毛压得很低,眼窝较常人更深,看人时显得深沉专注,笑起来的时候却是灿若流春、眉目生情。

白浅原在心里骂了一声。

而后听席榷道:“今岚和尼克交流过,有想法请你在国内重排《萨伦坡的雨》。”

秋今岚开始进行剧本创作大约在二十年前,刚上大学的年纪,《萨伦坡的雨》严格意义上是她的第二部作品,被导演尼克·菲尔韦德搬上舞台却经过了十年。

十年前白浅原首次执导的话剧,正好与《萨伦坡的雨》同时期上演,只不过一个是小剧场的学生话剧,另一个在大型剧院由专业剧团出演。

“师母提到了年初看过的《一朵云》,但不清楚你近期的工作安排,我不过顺势提了一句——”席榷插着裤袋,站姿潇洒,语气轻松,“你已经抵达L城,似乎是某个重要角色出了问题。”

他顿了一下,挑眉:“他们会自动在脑海中补足其他细节。”

和白浅原的预想没有太大出入,不过,

“别想着模糊重点混乱先后。”他看着席榷露在口袋外的一截手腕,漫不经心地提醒,“不是你提前和老头子说了什么,饭桌上没可能这么巧提到我。”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演出的当天早晨特地跑一趟秋徵山家就为和大家一起吃个早餐,席榷还没有那么闲。

“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点在于秋大导演……他从任何角度上,都很期待接下来这台戏。”席榷好心解释,“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你苛求演员人选的时候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

白浅原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席榷勾了勾唇角,提醒他。

“没人忘了明年是什么年份,当然,明年距离另一个十年,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浅原的神情越来越冷硬。

这件事他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被人直白地点明却是另一回事了。

“话不必说这么明白。”他不想和席榷谈这个。

天时地利,原本蒋序的那个角色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席榷身上,白浅原即便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需要席榷,只不过想到他尽在掌控中的模样,还是有些手痒。

“这是你主动要求的。”他说。

“助人为乐,这种优良品质我从小就有。”席榷无所谓,反正这个建筑里除了他们两人,没人会知道白浅原这趟来L城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请人救场的破烂理由。

白浅原懒得理他,也没再去看他那张志得意满的嘴脸。

离开书房,席榷接通了安德森的电话。

经纪人濒临爆发阶段,席榷接通不到片刻,明智地赶在对方完整叫出他名字之前直接挂断。

两秒之后,署名安德森的电话再度拨了进来。

席榷接起:“好好说话。”

“《争》的制作人答复需要协调导演和编剧的时间,询问你的归国日期。”经纪人语气平稳得像是刚才无事发生,说完这句,停顿了一下。

席榷不太在意:“如实说就是,不用安排接机和住处。”

经纪人接道:“今晚《凯旋》的party你需要出场,时间地点都发到了你的邮箱,剧团那边给你改了明早的行程。”

席榷顺手查了查邮件,答:“我晚些到。”

经纪人继续道:“斯特林导演下周的宴会在你回来之后……”

“安德森,”席榷打断他,“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向我汇报了?”

经纪人冷静道:“你希望在一个月之内回国,那么你的工作安排、团队人员协调等等变化产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只会多不会少……”

冷静的语调遮掩不住经纪人杀气腾腾的内心,席榷漫不经心地听他用一板一眼的声调控诉,余光看见一只圆滚滚的英短正慢吞吞地穿过走廊,听到他的脚步声,保持着前进的姿势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他。

席榷笑了起来,面向那团小东西蹲下,勾了勾手指:“Asa。”

经纪人诡异地停顿,而后用肯定的语气道:“你在逗猫。”

“嗯?”英短盯着他思索了片刻,谨慎地迈着猫步朝他走了过来,席榷伸出手挠挠它的下巴,而后横过它的前肢下部,将它单手抄了起来。

胖东西连挣扎都懒,随遇而安得很。席榷反手将它举到面前,打量它日渐扩大的脸盘,托起英短的屁股搂着,给它梳了梳毛,一边和电话那头的经纪人随口道,“它又胖了。”

经纪人用沉默表示抗议,席榷挠着猫的下巴,手指蹭到猫嘴边,被当成磨牙棒也不在意,反而好心情地反思片刻:“我的要求确实有些突然。”

经纪人礼貌道:“很高兴您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席榷抱着猫,短暂地笑了一下。

“近期我没有其他私人安排,你有作为经纪人的判断,不需要事事都来问我。”他把刚才的话接下去,冷淡道,“另外、我私人承担,给团队发一批奖金,员工休假你去安排,忙完这段时间,按最长标准算。”

安德森对这种只会给他增加工作量的奖励没太多好感,但得了席榷的准信,他也不再废话,用作为经纪人的严谨一一应下,在结束通话前到底没忍住,“小心被猫挠了。”

席榷浑不在意,他明白经纪人什么意思,电话挂断后摘下耳机,顺势垂下眼打量怀里这只懒洋洋的英短,挑了挑眉。

那可不是猫。

午餐时餐厅里少了一个人,白浅原从小书房出来,照样坐在秋今岚身边,对眼前的空位没有任何探究的意思。

还是秋今岚提了一嘴席榷下午会和剧团一起飞法国参加戏剧节,得到白浅原一个“你怎么还在这里”的眼神。

秋今岚笑答“还不是因为你来了”,被白浅原全然无视,饭后白浅原和师母两人在小客厅里喝茶,林素才解释,说是秋今岚也会去,只不过要过两天再启程。

白浅原没多大兴趣,应声表示他在听,Asa从小客厅外巡视领地般,傲慢地踱到他腿旁,跳上他的膝盖,前肢搭上他的肩膀,在他唇边闻了闻。

白浅原拎着它的后颈皮把这只猫球放到一边,林素就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听到另一头大客厅里秋徵山刻意清了清嗓子,才忍着笑开口。

“那小皙今年春节有什么计划吗?”

蓝猫虽然懒,这个时候却锲而不舍地再度爬上了白浅原的大腿,然后像是知道会被拎下去一般,干脆揣着两只前腿,趴在他腿上不动了。

白浅原没再理会它,回答师母:“事情顺利的话《争》会在三月份开始演出,年前年后是最紧张的时候,今年可能没有办法回来过年了。”

林素道:“席榷那时候也离不开吧。”

“时间确实紧张。”白浅原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林素也没问,大家却都默认了白浅原和席榷即将合作,也不知道这样笃定的信心从哪里来。

——席榷为了保持他被邀请的人设不可能明说两人意见已经达成一致,白浅原对此非常肯定。

“那正巧了,”林素笑道,“你师父他决定今年回国内老家过春节,毕竟工作再忙,节还是要过的,三十初一回来吃顿饭,不耽误事吧?”

“当然。”白浅原没想到会有这出,嘴上当然不会反驳,“再怎么赶时间,年三十也是要放人回家的,不然我就成黑心导演了。”

林素忍俊不禁,白浅原这话声音不小,足够另一头大客厅里的人听见。

秋徵山果然冷冷哼了一声。

从前制作周期比现在更短的话剧也有,秋徵山是个吹毛求疵的人,大年三十还在排练的事情,他不是没干过,甚至白浅原来到秋家之后,还亲身体会过。

按秋徵山的话来说,“连这点浮躁都控制不住,还能怎么指望他们每一次都全心投入”。白浅原对此没什么想法,反正秋徵山怎么说都是有理,两人见解不同,实在没必要互相说服。

在白浅原这里,只要没人干涉他,他没兴趣去在意别人的想法。

师母嘴上说“正巧”,实际上谁都清楚这不过是个经过安排的巧合,白浅原姑且先相信这不过是因为老人希望过年人齐一些,但秋徵山曾经试图将他的雷区彻底改造,而白浅原在明年这个时间点推出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有些特殊,对于秋徵山是否有其他打算,白浅原不会不多想一些。

有什么想法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小小刺了一句坐在外面偷听的秋大导演,白浅原又和师母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见时间差不多了,提起在他身上假寐的肥猫放开,起身告辞。

秋今岚将他送出去,一辆出租车正等在门外。

白浅原没让人送,也没让酒店的司机来接,自己叫了一辆普通的出租车,没有让人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意思。

“不给个眼神?”秋今岚看他坐上车,偏头示意有人在若无其事地往这边看。

白浅原睫毛都没动一下:“我不喜欢给人自作多情的机会。回来的路我还记得,很遗憾,暂时还忘不了。”

秋今岚露出赞同的表情,对他说:“那过年见。”

白浅原摆了摆手算是回应,升起车窗,汽车起步,很快消失在秋今岚的视线中。

回程航班在晚上七点,白浅原回酒店换了身衣服,没耽搁太久,拎着昨晚随手放下、今天却出现在玄关的场刊,直接往机场去。

降落M市时已经是下午,依然是简玲来接他回剧院,等红灯时简玲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被白浅原随手扔在一旁的东西:“这是最后的特别版场刊?设计很不错。”

她每次都这样说。

白浅原正闭着眼养神,闻言眼皮半掀,摸到手边的东西扔到副驾驶上。

“送你了。”

简玲拿过来翻了翻,好笑:“签名版自己留着吧,每次都这么说,会收我早就收了。”

签名所在的那一页,侧身而立的军人占据了大半页面,空白处用中文写着主演的姓名,字迹如同图中男人的眼神一般锐利。

“随便你。”白浅原再度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昨天并未与剧团同行,如今正准备登机前往另一个国家的席榷,收到了一份酒店账单。

与两天前疯狂涌向他邮箱的消息一致,这些账单全部来自于一张户名为BAIQIANYUAN的附属卡。

完全不出所料。席榷单手划了划,关上屏幕,低声骂了句。

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