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培养

借花献佛这一招,某个“混账”玩得很溜,至于“花”的主人的心情,尚且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管对方远在万里之外,还是与他身处同一城市之间。

八月底,白浅原《三只导盲犬》首轮演出结束后两周,席榷抵达M市。

演员亲自见过导演和编剧之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工作,是《争》制作组和席榷团队将近一个月前达成的共识,即便导演兼编剧与演员本人私下里已然碰过面,表面上该走的流程依然要走。

会面地点在白浅原的工作室。

22楼的采光尚属优越,席榷随助理小林来到小会议室时,在里面似乎等了有一段时间的白大导演兼编剧还意思着起身迎了迎,等到助理关门出去,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白浅原也懒得装模作样,嚼碎了嘴里的糖,下巴一点,示意席榷坐下。

席榷拿出手机调了静音放在一旁,伸手拉开椅子,面前的桌面上放着剧本和一支铅笔。他坐下后拿过左手边的冰咖啡喝了一口,扫了一眼剧本封面上“组内试阅”几个手写字体,勾了勾嘴角。

“‘随波逐流’,”他抬手在题目那点了点,“换题目了?”

“原定题。”白浅原在他斜对面坐下,解释了一句,“题目有两个备选,制作组定了《争》。”

席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在那个编剧原定的题目上定了片刻,拿起剧本翻开。

白浅原也没说话,打开电脑,继续改他的导演剧本。

小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白浅原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键盘敲击声,与席榷这边指腹在纸缘划过翻页、铅笔画线书写、玻璃杯里冰块融落的声音并不违和,反而形成一种极易使人静心的白噪音,窗外的烈日似乎都因此柔和了几分。

白浅原改完一场,状似不经意往斜对面看了一眼。

席榷眼帘微垂,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铅笔,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偶尔下笔时神情也很淡,落在手中剧本上的目光抹去了更为生动的日常色彩,显得严谨而认真。

他没有察觉白浅原的视线,或许是察觉到了也不在意,手上保持着相对均匀的翻页速度,没用太长时间将剧本读完。

故事围绕主人公志远展开,按照他的少年、青年、壮年时期分为三幕,场数不多,分别是他人生中三个时期中所面对的主要矛盾,结合时代的大背景,刻画出一个被时代、家庭、社会不断塑造的主人公的样板人生。

志远是剧中主人公,而另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自然是与主人公产生最多矛盾,占据他大半生命的家人,志远的父亲。

——席榷饰演的角色,潘征。

一个窝里横的懦弱男人。

但这样的人物、剧情和立意,并不代表这台剧的气氛始终深沉压抑,相反,故事里友情、亲情和爱情一样不缺,即便它们在被支配的主角身上七零八落,也依然具备着它们应有的美好。

越是美好,破碎后就越是令人惋惜。

矛盾越深,其中幽默也越能使人捧腹。

这部或许更应该被称作轻喜剧的作品,席榷在进入第一幕第一场时,就已经在其中找到了属于白浅原的鲜明印记,越往后读,感受越深。

极具编剧个人风格的冷幽默贯穿了整个故事,它将会成为白浅原名副其实的代表作。

席榷抬眼去寻找他的身影。

导演兼编剧坐在他侧前方,靠在椅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没再折腾那倒霉剧本,正等着他的视线撞过来。

席榷显然没有过多顾虑,剧本合起放在桌面上,抬眼不偏不倚地看向白浅原,不带太多情绪。

“听说主角是《一朵云》今年的主演,开学不过大二,”他提了个略有些偏题的问题,“你想培养他?”

“让你来聊剧本,”白浅原说,“你倒很在意主演。”

席榷笑了一下:“为什么不?”

导演没有正面回答,“你看过今年的《一朵云》。”

而且是第一场,坐在最后一排,隔着一条过道就是导演惯例检视首场效果的座位。

席榷把笔放下,“一位演员如何,不是观众仅凭一场表演就能断言的。”

“少装模作样。”白浅原向后一靠,架起一条腿,“你也是演员。”

普通观众可能很难评估,但演员对于其他演员,不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判断。

“我见过很多演员,白导。”席榷心平气和道,“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或许能够凭一次舞台令我眼前一亮,但不足够让我在半年之后还记得他。”

对此白浅原并未出言嘲讽,因为这是事实。

演艺界从来不缺演员,也不乏灵气十足的璞玉,但璞玉说到底,也并非从一开始就价值连城,它们首先需要被发掘,再则是经过能工巧匠不断的打磨雕琢。

白浅原在秋徵山家小书房里对席榷瞎扯的那句话,某种程度上来说并没有错,即便只看能力,演艺界也是很现实的地方,或许某个演员确实拥有十足潜力,表演也使人记忆犹新,但这样的“记忆”不可能没有期限。

凭借惊人实力一飞冲天的梦大家都想做,现实中却大都是同一层面的原石,偶尔有个亮眼些的,不过引人多看几眼,轻易也不会有更多了。

要往上走,无非那么几条路,而归根结底,包括那些站得足够高的人物在内,没有谁敢斩钉截铁说,自己是不可替代。

刚才平静地叙述现实的席榷,自然也是如此。

白浅原“啧”了一声。

“更何况,观众也好其他演员也罢,都不重要,”席榷补充,“导演才是最了解演员的人。”

白浅原一扯嘴角:“说正题。”

席榷支起手肘,撑着脸看他:“我的问题很难回答?”

“我似乎没有回答的义务。”白浅原冷淡道。

“也是。”

席榷很轻易地放弃追问,调侃:“不用不好意思,导演起了爱才之心本来就很正常,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

白浅原闻言,突然笑了一声,嘲弄:“听起来像是掺了不少个人情绪。”

手中的玻璃杯晃了晃,席榷轻描淡写把这一招还了回去:“那取决于你用什么情绪去听了。”

两人对视,白浅原面无表情,席榷挑了挑眉,而后各自转开视线。

“《争》这个题目显然更胜一筹。”回归工作状态,席榷的语气平淡却认真,“我不清楚其他人的看法,仅就我个人而言。”

白浅原没说话。

“题目奠定话剧的基调。”

席榷交叠双腿,小臂卸了力搭在身旁扶手上,整理语言。

“这个故事的主旨都隐藏在人物的动作、表情、语言中,如果没有确切的指引,观众感触的分散毫无疑问。当然,这固然没有什么不好,”

毕竟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但既然编剧拥有想要传达的东西,势必要给出明确的方向。”

白浅原看他一眼:“所以?”

了解白浅原的人只要看过这台戏,就不会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东西。

“题目是引出它的一条线,”席榷道,“比起原题中隐约的放逐感,制作组的选择显然更具备向上的氛围。”

概括和升华,这样浅显的道理白浅原不会不懂。

而刚才的那些话原本不必席榷来说,白浅原理应自己想清楚。

只是他面前这本“组内试阅”的剧本,题目那一栏还是印着“随波逐流”四个字,即便制作组定下了题目,作为编剧的白浅原,依然在内心有所顾虑。

这不像普通的白浅原,席榷意识到,白浅原对于十周年的这个节点的在意,远不止他表现出来的那些。

半空中突然飞过来一支黑色油性马克笔,席榷抬手接住,让它在指尖转了一圈。

“一个忘了改正的题目而已,”把笔扔过来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争》在年初已经立项,现在只会是这个题目。”

席榷从善如流,拨开笔帽,将题目栏“随波逐流”四个字用马克笔的笔迹掩盖。

随口回应:“原来如此。”

他无意当着白浅原的面深究,《争》的制作周期长,答案浮出水面不过是早晚的事。

小会议室隔着过道的另一侧,是2号会议室。

白浅原工作室占据一整个楼层,实际上大部分都是开放式公共办公区域,除去财务部门外,工作人员包括白浅原在内都没有单独的办公室,需要商谈的事,大多都在会议室内进行。

2号会议室的面积比对面的要大一些,此时里面只有两个人。

随同席榷一同前来的经纪人安德森·李,和制作人简玲。

经纪人今天前来进行正式的工作洽谈,这层楼里除了两位正主之外,安德森和简玲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会面不过走个过场,制作组和席榷团队按照授意各自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因此对面导演兼编剧还没有和演员谈完,这边双方已经将工作确定下来。

而其他人离开2号会议室之后,安德森也没再保持刚才的官方腔调。

“我以为这次《争》会开全国巡演,甚至做好了席榷让我空出明年底前行程的准备。”安德森偏头往外看了一眼。

过道一侧的玻璃隔断如今是双向可视状态,可以清楚看见被调成不透明的小会议室的玻璃墙。

他接道:“没想到只演两站。”加上预演和媒体场在内,一共40场。

简玲感觉到经纪人有一些不满,不过并不是很在意。

“不是没有能力开,而是还不到那个程度。”制作人简单回答。

安德森说:“白导看上去不像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

简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安德森:“怎么?”

简玲问:“我有点记不清了,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席榷的经纪人的?”

“……大概六年前。”安德森说,“我们当时见过一面。”

“是的,文森特为我们做了介绍。”

文森特是席榷的上一任经纪人,一个十分严谨认真的英国人。

“我猜想文森特与你进行交接的时候,有一些东西没有交代得太详细。”简玲道,“或许,你想象中的白导,与真实的他之间会有一些出入。”

安德森:“愿闻其详。”

简玲摆了摆手:“远的不说,这次白导松口放席榷进组,”她顿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正是他拥有足够自信的表现。”

安德森抱臂看着制作人:“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在一开始就邀请席榷出演,而不是陷入尴尬处境才无可奈何选择席榷。”

简玲说:“那么你认为为什么过去这些年,白导从来没有考虑过让席榷来演他的戏?”

“表面关系让他们尽量避免产生联系,”安德森显然一直有着自己的看法,“或许可以加上还不具备足够的自信。”

简玲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却显然有些一言难尽。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会时常见到白浅原。”简玲道,“我相信你会有很多机会去了解他,包括重新认识席榷这个人。”

安德森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梢:“你的意思是,对于自己老板的了解,我甚至有可能不及你?”

“人是多面的,我只是恰好见过一些……”简玲笑了笑,否认经纪人的质疑,“你或许没有见过的侧面。”

安德森略带审视地看了简玲两眼,随后也笑了起来。

“这倒让我有些期待了。”安德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