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一百二十九片叶子

顾怀雍的这番发言,其实很毒,甚至是可以说戳中了一切关键点。这番发言的关键点在于,他从头到尾就没有否认过自己的失败,以及顾栩在任上的成功。之前萧敬之以为的一切,全部都落空了。

不过仔细想来,这的确才是对顾怀雍最有利的发言。为什么要否认顾栩呢?顾栩本来就是他的儿子,承认自己儿子做的好并不丢人,也可以从侧面说明“我们顾家管的就是好”,进而间接给自己脸上贴金。一般人可能会因为之前才和儿子斗得不可开交而在此刻赧于承认对方的正确,顾怀雍这种人却无所谓,他要的只是回到盘古集团的权位上,个人的脸面完全不重要。

顾怀雍先说了现状如此成功,再论述了顾栩没有能力进一步带领盘古集团继续成功,这其实就是在潜移默化中暗示观众:你们必须换人,如果你们想要烈火烹油的现状继续维持的话。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顾怀雍说是他自己。

偏巧这一套理论,反对派如萧敬之都没法闭眼反对:老总裁确实在他说的那些层面有优势。当年老总裁最大的问题,除了对员工差外,最关键的就是他对未来判断错误,连续压宝错了好几次,错过了几个发展窗口,这才让本就火山边缘的董事会彻底对他失望。

但现在,对未来的压宝顾栩已经完成了,老总裁也承认了这一压宝的正确,并且表示自己不会更改既定战略——那么就给他自己留下了很多的空间。而在那些空间里,老总裁确实一直都做的不错。在这些上面顾栩就有些虚,他年轻,人脉缺乏,而他较短的工作经历也很难令年长一辈对他完全放心。

老总裁别的不说,就凭他积攒的那些人脉,只要他舍得下脸拆借些面子,在MO初期就卖出一堆量是没有问题的。

顾栩仍然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你不意外吗?”萧敬之问。

“不意外,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说。”顾栩笑了笑,“而且我父亲也没说错,他是不可能害我们公司的。这一套理论,从表面上来说,是无可指摘的。”

萧敬之抓住了顾栩话里的关键词:“表面?”

“其实萧董你想的比较多,”顾栩淡淡道,“将军决战在战场之外,我和父亲的对垒,早就在踏入这间会议室之前结束了。”

“结束?你们和解了?”萧敬之吃了一惊。

“不是和解,在公司的事情上,我们永远没法和解。我只是说,功夫在场外,对于那些大股东来说,我父亲的这些话,又能起什么用呢?他们早就决定好了。我父亲也知道,他只是想这么说来拉那些浮动者,比如正在观看网络直播的散户。此外,他这番话,大概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他想让我明白,他绝对不会害盘古集团,他想让我明白,他跟我一样热爱着这个公司,他想让我明白,我对他的一切基于公事上的轻蔑、愤怒、厌恶全是错误的。”

“所以你就任着他这么鼓动散户?”

“当然不。”

“你有后招吗?”

顾栩没有再解释,而是打开了手机,而另一边,文国勇问股东们有什么想要提问的,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岑商敲响了桌铃:“岑董,你有什么想问的呢?”顾怀雍问道。

“我是第三股东,有发言资格,”岑商简洁地说,“所以我想把我的发言资格让给顾栩,让他来回应你的发言。”

寂静,全场寂静。“没问题。”顾怀雍平静地说,他像是一点也不意外,“顾栩也是股东,他有资格发言。”

“顾栩,你可以发言了。”文国勇说。

顾栩最后看了一眼手机。

那是路美南刚才给他发的,她现在正在盘古集团一楼的前台坐着,一边和一所裁削后被调到总部当前台的莎莎看着股东大会的直播,一边等待着顾栩。她给他发加油,而她就在外面等着他。

她在等着他。

顾栩关掉了手机,站了起来:“好的。”他笑着说,眼睛里再也没有任何的迟疑。

他大步走到圆桌前的发言区,从桌上拿起了话筒:“对于老总裁的发言,老实说,我——很失望。”

开篇即是一句狠话,让现场都出现了小范围的喧哗。

顾怀雍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顾栩捧着座式话筒,继续说着:“他说了很多,很多……他回顾了自己的失误与功绩,讨论了自己将会怎么带领公司,他思考了盘古集团的过去与未来,并且承认了我的工作……老实说,我很荣幸。”

“但我依然很失望,因为他全篇上下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句那些工作者们。那些被他辜负的人,他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过。”

“我记得我上任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他为公司鞠躬尽瘁了很多年,是一个中层干部。他意外得了重病,绝症,而顾老总裁的第一反应是想办法辞退了他;我记得,因为厂矿安全得不到保障,有一些人得了尘肺病。他们无法支付医药费,去找公司的时候,公司却拿出了层层叠叠复杂的合同,证明公司对这件事没有任何责任;我还记得,在物价全面上涨经济危机的情况下,顾老总裁是怎么一门心思地裁削一切基层职工的工资,利用劳动市场供过于求的情况下,肆无忌惮地压榨着职工,让他们无限制地加班,让他们的时薪无限制地降低。当然,这些都是合法的,我们的老总裁有一百种办法让它们合法——所以呢?合法的事都是对的吗?法律守护的是人性的底线,仅仅比底线高一点点,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吗?”

“当然,我也知道,他们没有股份。他们的死活,大家可能并不关心。他们只是打工者,甚至于他们越惨、公司压榨得越多、股东们能得到了也就越丰富。开源节流嘛,节流也是一个很好的创收途径。但是节流有那么多的方式,你可以加强管理,你可以改善供应链,你可以精简机构——你为什么要让人活不下去呢?”

“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我在五年前走遍了几乎每一寸的基层,我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都很辛苦,但他们依然在这里得不到劳动者应有的尊严。不要给我说其他地方也是这样,也不要给我说他们没有核心竞争力、只是可以随时被替换的廉价劳动力,人不是数字,人是人,我们永远应该要怀有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当你将人看成数字的时候,你最好祈祷你永远不会变成那一个数字,因为说到底,没有谁是不可以被随时替换的。世界没了谁都能转。”

“五年过去了,我们的老总裁,依然完全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觉得他只是错在了没有带领公司继续狂飙突进上面——是啊,这的确是主要原因,甚至是唯一原因,对于概念意义上的‘公司’而言。但我们是活在概念上的吗?我们是活在现实世界中的。”

“我始终坚信,一个企业家应该是要有社会责任感的,一个领导者应该是要有人道关怀的。我们盘古集团从来都没有到需要通过残酷压榨才能勉强维持的地步,我们回旋余地还有很多。我们有足够的空间来建设一个好的、有人情味的、把人当人看的公司,这五年我们已经证明了,这是可以做到的。社会物欲横流你死我活,但我们没必要随波逐流。我们是可以通过改变自己、进而慢慢地改变这个社会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人类是在行有余力的情况下逐渐变得文明的。永远、永远都不能没底线,因为堕落太容易了,只要你一次,你就可以打开一切罪恶的魔盒。只要一次,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顾总真的好帅,”莎莎陶醉地说,“你说是不是?”

“他是挺帅的。”路美南盯着屏幕中的顾栩看了半晌,确定对方的情绪依旧平静,也就放了心,开始拿过旁边的奶茶嗦珍珠。

“美南美南,”突然,莎莎推推路美南,“你看!”

路美南正在喝奶茶,莎莎将镜头选中一个角落,放大再放大。那是顾怀雍所在的角落。路美南的眼睛睁大了。

视频中,当顾栩说到“再也回不去”的时候,顾怀雍的眼睛里忽然爆发出了强烈的憎恨。他恶狠狠地盯着顾栩,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嘴巴翼动着,但他最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好可怕。”莎莎评价。

“被戳中痛处了吧。”

“痛处?”莎莎不解。

“啊哈——这奶茶挺好喝,我们下次再点这家吧。”

路美南在将话题扯开的时候,顾栩也已经进入了下一步的演说:“当然,我也知道,我起的这些高调,和在座的很多人的利益是无关的,我也只是随便说说。”顾栩轻笑了一声,算是缓和了一下氛围,“老实说,这有点过于严肃、过于理想了,所以说点实际的吧,这也是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即我的去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