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封城
王执背着箱子走完大街,心情越发舒畅。太阳还很好,虽然有了西下的样子,但是照在身上仍有温度,酥酥的。
可能因为刚刚帮助了别人,心情大好的王执决定先不急着赶路,他坐在街尾酒肆里,买了两壶酒,也不就菜,空口便喝,斯文白皙的脖子里,发出粗鲁洪亮的“吨吨!”声。
“男儿在世,成家立业,后辈满堂,老有所依,可以言幸也!”
王执重重跺下酒碗,嘴里深深的吐气,就像吐出了一口深藏在腹中却又看不见的烟雾。
五十年的岁月不曾在王执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的脸上甚至没多少普通人该有的痕迹。只有常年不变的平淡。
但是在他呼完那口隐形的雾气之后,他的面孔从僵硬的平淡变得庸俗,就像一株植物启了灵智,开始试着演绎出喜怒哀乐。
可惜他的脸应该并不擅长别的表情,除了平淡以外的情绪显露,都显得拙劣,生硬造作得令人发指。
离开京城回到老家封城,王执走了整整两个月,这路程虽然不太长,但是却极诡异的。一切景象仿佛都在倒带,参天大树慢慢长成了树苗,雄伟壮观的房楼退变成烂土屋,繁华的变成荒凉的,美丽的变成丑陋的。
这场文明退化般的旅程,终于在封城的城门口子结束了。
几百口人缩在一座老城内,贫穷,腐朽,破败,邋遢。这就是封城!
跨进封城的城门口子,头顶挂着“封城”二字的牌匾摇摇欲坠。前一年就摆在路中间的那个坑还在,面积还再自由自在的扩展,指不定哪天就有人栽进去。
迎面一股马粪味吹来,路两旁随意摆设着许多摊子,路上几个男人毫无顾忌的当街撒尿,河边洗衣浆衫的妇女一边给怀中幼儿喂奶,一边手里努力搓着皂角……
王执看见那些男人黄亮亮的尿液爬进满地的灰尘,然后化作一条游蛇,几个翻转蠕动就流进城门口子的坑中。来往的马车横冲直撞,带飞街边分不清是什么的杂物。水边女人们因为孩子哭闹被弄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模样像个杂耍人手里的猴子。
天下再怎么变,似乎变不到封城里来,这里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
王执松了口气,背着大红箱子往老院子走去,一路上熟人打着招呼,他都一一点头回应,毫无营养的你喊我应持续了很久,最后在王家大院前终于告一段落。
王执掏出那条铜钥匙,插进横在门上那块早就锈迹斑斑的锁头内。细长的棍状钥匙在他手里缓缓扭转,发出一声声惊心动魄的shen • yin,但他最终还是有惊无险的开了锁,钥匙没有死在锁肚子里。
王执站在门口凝神静气,他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回忆了半晌,他柔和笑着,原来一年前摆在门口的两盆花已经不见了,立在院子里的筛子也不见了,里面还有半筛子番邦进贡的异国果干。
许久不曾回家,院子里已经有了杂草,杂草长得很快,没过了脚背,还被烈日晒得模样枯黄。容易积水的屋檐下面生了青苔,不过现在都成了尸体,干巴巴的贴在墙角下。
王执先打扫了祠堂,在井里打了几桶浑水,把祠堂从里到外抹了一遍。扫了半斤摆在供桌上的老鼠屎,揩了铺在香台上半寸厚的陈灰,捅了几个不长眼的野雀搭在梁下的巢穴,一时间祠堂乌烟瘴气,灰烟弥漫。
望着焕然一新的祠堂,王执这才把自己背后的箱子提上桌子,小心翼翼的抽出其中十把刀具,井然有序的立在祠堂里,最后点上三支老香。
“老伙计们,回家了,香火也有了,供果就先等待片刻。”
王执坐在椅子上锤着酸痛的大腿,笑着对祠堂里的十把凶器说道。
再次逛着封城为数不多的街道,王执走得很小心翼翼,他不知道地上那一滩摊乌青色水迹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有刚刚那几个人的尿液,有马车驶过车夫洒下的汗水,也许还有河边女人的掉落的奶水,和她们孩子嘴角的涎水。
买了几斤果子,王执正提着回家,身后却传来急促的“嗒嗒”声,那是被裹过的小脚迅速踏地发出的声音。
“老弟莫走,王老弟且留步!”
赵氏老婆子迈着小脚,跑的飞快,几步抢到了王执身后,迎风带着一股子朽味。
王执略微惊讶的回头,望着眼前这个枯槁的老婆子,鸡皮一样松弛的老脸,沟壑纵横又藏污纳垢的皱纹,深深垂下的嘴巴,不再坚挺的鼻子,深陷又浑浊的眼眶,剧烈喘息不断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双麦杆子一样越往下越细小的双腿。
“老嫂子有事?”
“听说王老弟在京中当差?”
“哪是什么差事,混口饭吃罢了。”
“嘶……”
赵氏猛的吸了一口凉气,王执竟然真在京城有了生计,还是吃的官饭,封城这破落地也能飞出凤凰儿!
“老弟啊!我家那不争气的儿媳妇下不出个带把的,您跟我走一趟去看看罢!”
赵氏狠狠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发出清脆的“啪!”声,语气哀愁,昏黄的眼珠子就要转出泪水。
王执面皮一抖,眼神古怪,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破事?你家儿媳妇生不出个带把的就要来找我,难道还想借种?
想到这儿王执的脑袋里就开始回旋,记起来赵家儿媳妇吴氏的模样,这个媳妇不是赵家娶进门的,是买进门的。
吴氏的兄弟姐妹众多,她排老大,长得唇红齿白模样不差,条子也很顺,上一个大灾年时候被他父亲卖给了赵家。这样姿色中等的女子,放在平时肯定会下许多血本,要想娶进门,就算开着猪肉铺子的赵家都得折了小半条命。
但在那个大灾年,赵家只用了两石陈谷子。
买卖人口是大罪,捉住是要坐班房的。可如果是父母卖儿女,再换个说辞叫嫁,这便名正言顺许多,丑事变好事,道哀变道喜!
也幸得家家户户都很能生育,下猪仔似的生一窝,男丁自然眼中宝,女子便牲口般饲养,用些萝卜糟糠把命吊着。遇到荒年,顺水推舟的,众多女儿就成了粮食储备,赔几滴真情的泪水送走,换几担过命的粮食。
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