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回连林雪都说不出话了,好半晌,齐兰花拍拍沈初荷肩膀:“初荷,保持这份自信态度,冲吧!我们相信你不可战胜。”
不可战胜?倒也没那么容易。
沈初荷擦了把额上汗水,回到身后凉棚,花香连忙递给她一杯酸梅汤,轻声道:“是皇后娘娘刚刚派人送来的,用冰镇过,最是清凉,你快喝。”
沈初荷点点头,将酸梅汤一气儿饮尽,又接过林雪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沉声道:“今日的病人不少,我这边已经处理了八个,其他人呢?”
“目前是东瀛那个叶岛处理的病人最多,听说他是今天早上在咱们门口那个叶岛先生的侄子。然后是太医院的童御医,他和你处理的病人数相同,也是八个,剩下的都是只诊治了七个病人。”
“眼看就到晌午了,剩下的时间不多,初荷诊治的病人虽然不如叶岛多,但进入明天决赛应该不难。”
齐兰花生怕沈初荷压力大,连忙安慰一句,却听沈初荷道:“今日也是奇怪,到现在大家诊治的病人都很顺利,竟没有一个疑难杂症,就这么靠着数人头,怕不是要比到下午去。”
花香笑道:“有你们这些杏林最顶尖的好手在,什么疑难杂症能逃过你们的手眼?”
“就是。”林雪连连点头,然后探头往不远处的凉棚内看了眼,嘟囔道:“你们诊治过的那些医案药方都递上去了,也不知评委们会如何评价。若公平竞争,我一点不怕,怕就怕……唉!如果他们有一点公正之心,初荷必胜无疑,连唐院判都夸过你的医案和方子。”
“也不用沮丧,他们好歹都是杏林泰斗,也不至于就敢公然徇私,不然名声还要不要了?”
“你先前没听武大人的话?为了不让你出头,林院正他们巴不得和东瀛人串通,只凭唐院判据理力争,争得过吗?”
“未必就争不过。”齐兰花咬牙道:“你看看赛场周围,有多少达官贵人?哪个家族里还没有点略通医理的子弟,更别提天下各地的大夫来了多少观看这场盛事。一旦林院正他们徇私,就让唐院判把所有医案药方公开。俗语说得好,公道自在人心,就不信林院正他们的老脸挂得住。”
“你当真能耐了,这就要替唐院判做主。”
花香白了齐兰花一眼,忽听小凤在旁边轻声道:“其他人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皇上皇后如今就在这里坐镇,林院正便想徇私,他也要顾虑下自己今后的前程。”
说话声中,沈初荷走了出去,抬眼向不远处凉亭中等候的几个病人看去,只见两个人慢慢起身,一个是腰身佝偻的老者,另一个,却是名青年,面容冷漠身姿挺拔,一只胳膊软软垂着,一眼便可看出是脱臼。
沈初荷有些惊讶,这青年虽看上去不是什么富家公子,穿戴打扮却也不是穷苦人家,更兼其气质不俗,然而区区一个胳膊脱臼罢了,就是找一个最普通的医馆,坐堂大夫也能为其接上,怎么倒跑到杏林大赛现场来了。
真是什么人都有啊,为了省点银钱,得忍受等待几个时辰的痛苦,怎么想的?
她摇摇头,却见那青年看都没看这边一眼,径直走到了排在第一个的童永面前。
现场就两个大夫有空闲,青年去了童永那里,佝偻老者便来到沈初荷这儿。
沈初荷正认真为老者把脉,忽然耳朵里就涌进一阵惊呼声,她的心志极坚毅,不为所动,坚持为老者把脉完毕,这才抬头看了眼。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也不知大家刚刚为什么惊讶,不过看台上此时鸦雀无声,许多人脖子往前伸,目光盯着同一方向,极为专注的样子。
沈初荷忍不住就探身往自己旁边看去,此时场中只有六位大夫,每人隔着几米距离,以她的目力,就是排在第一位的童永,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下她就看出些不对劲了。
童永整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明明面前没有病人,他却呆呆任由大太阳晒着,甚至忘了去身后凉亭喘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沈初荷惊讶了:童永可是太医院的外科高手,尤其在正骨方面,他绝对是大家。刚刚那个青年的胳膊脱臼,对他来说就是举手之劳,不至于给他造成这么大创伤吧?
可是,就把了一会儿脉的功夫,童永那里应该也没时间诊治第二个病人,所以,青年除了胳膊脱臼,还有别的病症?
这些想法都是电光石火间在她脑海中划过,一面想着,她也看到了那个青年,此时正由童永身旁的东瀛大夫进行脱臼接续操作。
不是别的病症,真的就只是脱臼接续,这个……童太医竟然失手了?
沈初荷定力还算不错的,此时却也瞪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青年,暗道:莫非是我看得不仔细,这胳膊不仅仅是脱臼,还有些别的症状?“
“沈姑娘,我这病……”
忽听面前老者颤巍巍开口,沈初荷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温言道:“大爷这头痛为寒气滞郁,肺气不足,以至于产生痰火而起,只是难缠些,并无大碍,从前你吃的方子我看了,终是用药未尽,有不足之处,我这就给你开两张药方,你按方子吃半个月,先看看效果。”
“哎!好好好。”老头高兴地腰板都似挺直了几分,这里小凤连忙递上笔墨,沈初荷飞快写好两份医案和药方,其中一份交给老头身旁的妇人,另一份连同医案一起,交给小凤带去给评委们。
“大爷,麻烦您跟我过来这边。”
评委们的评选,自然不能只看药方医案,也要亲自上手诊治病人。不过到了决赛两日,参加的都是两国杏林中的佼佼者,虽然疑难杂症不少,但误诊的几乎没有,不然的话,那是可以直接出局了。
沈初荷处理完这一系列事,再抬头,就见青年已经到了第四个大夫那里,显然前三名大夫给他接续脱臼部位,都失败了。
这一下就连她都来了兴致,暗道这个脱臼到底暗藏着什么玄机?看这青年面容漠然,自始至终竟不曾痛哼出声,可见心性坚毅,难道竟是武林中的侠客,被人用独门手法卸了胳膊,才会把童太医这种顶尖的正骨高手都给为难住了?
“哎哎哎!你这小伙子,你别和我较劲儿啊你。”
第四个大夫就是东瀛那个叶岛小鸟,此时急得直接叫出声来。
青年漠然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好半晌才缓缓道:“我没和你较劲儿。”
“不是,我就……你等等……我就不信了。”
叶岛一把抹去头上汗水,将青年的胳膊一旋,接着再一扭,往上一撞,只听“嘎巴”一声。
沈初荷见多识广,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不对,还是没能接上去。看向青年,就见他额上冷汗都下来了,面色却仍是没有一点松动,只是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这人……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种面瘫吧,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小凤凑过来小声问了句,沈初荷摇摇头,轻声道:“他刚才说话口齿清晰,这不该是面瘫表现,只能说,此人心性着实坚韧,如此频繁的接续脱臼部位,是非同一般的痛楚,他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是个狠角色。”
“他这个确实奇怪,胳膊脱臼而已,连我都接过十几个人,并不难啊,怎么大人们都是束手无策。”
小凤纳闷,沈初荷也疑惑道:“不知道,如今只能等接下来……果然!那个叶岛也失败了。”
“怎么办啊初荷?如果尚太医也没办法,就只有你了,尚太医是内科拿手,他……”
小凤不等说完,就见沈初荷身旁不远的尚太医对青年拱手道:“不好意思,我是内科大夫,你这个脱臼,连童太医都无能为力,我更是不行,就不为你增加痛苦了。”
他说完,便转头看了沈初荷一眼,微笑道:“不过这位是沈姑娘,她的医术堪称妙手回春,一定能够治好你,你过去试试吧。”
小凤一咬牙,恨恨道:“听说这个尚太医也是林院正一派的人,果然不错,他分明是故意的。”
“不用管他。”沈初荷略一沉吟,附在小凤耳边:“你去凉棚里……”
吩咐完后,她看着小凤去了,便伸手挽挽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却就在此时,只听那青年冷冷道:“女人?不行。”
什么?沈初荷柳眉一挑,心想:看你年纪明明也就二十郎当岁,竟是个思想腐朽的大男人封建主义,谁叫你瞧不起女人的?世子爷和吴青礼还不敢这样轻视我。
“你可不要小瞧沈姑娘,别的女人不行,她却未必。”
尚太医捋着胡须呵呵一笑:“你才来京城的吧?难道就没听说过沈姑娘的大名?”
“女人……没有力道。”
青年却仍是固执己见,忽听不远处一个清脆声音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力气不行?再耽搁下去,你这胳膊还要不要了?想这么脱臼一辈子吗?”
青年眉头一皱,转头瞪着沈初荷:“我不信天下间没有大夫能治。”
“天下间最顶尖的大夫此时都在你面前。”沈初荷毫不示弱:“别婆婆妈妈了,赶快过来。这不仅仅是关系到你疗伤之事,还关系着杏林大赛的名次,我不想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我。”
“哗”的一下,人群中就起了一阵潮水般的议论声。
就连几位评委都有些惊讶:他们都认为这个青年的脱臼肯定有古怪,既然前五位大夫全部折戟,沈初荷还是个女孩儿,即便医术超群,但在力量方面,女孩子终归是天然缺陷,青年既然不肯用她接续,那她正好顺水推舟,如此便能保持不败战绩,进入决赛的优势更大一些。
谁知她竟不肯沾这个便宜,百姓们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距离皇帝皇后座位不远处,便是荣王府一家,此时荣王爷便看了下首的儿子一眼,冷哼道:“这便是你喜欢的人?未免太逞强了些。”
叶东风面色一直凝重,此时才向这边看了眼,淡淡道:“这便是初荷的医者仁心。我想,她此时心中并无胜负之事,所念所想,无非是治病医人,替那年轻人解除痛苦。或许……确实也有一丝不服输和好奇的心思,但却绝不是狂妄逞强。”
王妃看了气鼓鼓的丈夫一眼,在一旁笑吟吟道:“世子便这样肯定,沈初荷能够替那人接续脱臼的胳膊?毕竟在她之前,几位大夫可都失败了。别人我不知道,那个童太医,先前也给王爷治过病,据说是太医院正骨的第一高手,连他都不行,沈姑娘就一定能行?”
叶东风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敢说,但终归……沈姑娘会有一些想法的吧。”
话音落,他就看到小凤端着茶盘回到沈初荷身边,心中不由一动,嘴角也弯起一抹笑容,暗道:莫非初荷真有这个本事,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她仍能给大家一个惊喜。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告诉我,你这胳膊脱臼,可是什么独门手法造成?”
“的确是独门手法。”青年面色凝重,忽地轻声道:“你若不行,趁早不要逞强,我这便离去,只说不要你治……哎呀!你……你做什么?”
其他大夫此时全都围过来,仔细看沈初荷的手法,却见她只是轻轻一动,尚太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这……这就接上了?”
“冷静,我只是试试角度和力道。”
沈初荷看也不看尚太医一眼,接着又在青年肩头仔细摸索一番,心中大致有数了。
于是一边轻轻活动着青年胳膊,一边似是随意问道:“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青年眉头一皱:“姓名年纪,刚刚那几位大夫都有登记过,你直接拿来用就是。”
“你说这几个字,不比直接报年纪姓名费事?”沈初荷一瞪他:“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到了我这里,就要按我的规矩办事。想不想胳膊接上了?想的话就老老实实回答问话,不要搞惜字如金那一套。姓名,年龄。”
青年:……“卫明,二十二。”
“还挺年轻的,这么年轻就有一身功夫,从前练功没少吃苦吧?”
卫明:……
被沈初荷一瞪,青年眨眨眼,转过脸淡漠道:“还好。”
“你们练武之人,应该都有师门对吧?你是师承何门何派啊?”
卫明:……“无门无派,我师父不过一个江湖浪子,孑然一身。”
“胡说,不是有你这个徒弟吗?怎么能叫孑然一身。”
卫明:……
“平时跟着师父,都做些什么?”
那几个大夫都等着沈初荷大显身手,同时心中既不服,又觉惴惴不安,暗道这年轻人身体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道,以至于我们都功败垂成,难道沈初荷真的就有通天本事,能给他将胳膊接上?那不是说明她比我们都强?这……怎么能让她将风头都抢了去,可恶啊。
然而等了半天,就只听沈初荷在那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话家常,要不是她手里一直在轻轻活动青年的胳膊,他们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对这青年有意思,想借机打听好人家身世资料,将来好展开追求。
甚至有那八卦的,心中都开始替叶东风打抱不平了,暗道:听说荣王府的小王爷对她有意,甚至不惜以王妃之位相许,却被她屡次拒绝。这女人当真是个怪胎,放着荣华富贵的人上人不做,却钟意一个江湖莽汉,这莽汉也没见哪里出众啊,小王爷可是和吴大人齐名的美男子。
这里沈初荷杂七杂八都问了一遍,见青年渐渐面露不耐之色,她忽地将笑容一敛,沉声问道:“伤你胳膊的是何人?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青年一愣,面上现出犹豫之色,暗道:她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替我报仇?不会吧?我不过是顺道来接个胳膊,竟还要惹一身风流债回去?很有可能,不然她问伤我的人在什么地方做甚?那不就是为了给我报仇?问题是我都打不过,你……
刚想到这里,忽觉肩膀处一股剧痛传来,青年大吃一惊,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本能地便将真气汇聚,自发抵御那道从外面传来的劲气。
“啊!”
沈初荷懊恼叫了一声,身旁一直紧张注视她和青年情况的小凤忍不住心中一沉,轻声道:“怎么了初荷?”
“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功败垂成。”
沈初荷摇摇头。随着她这个动作,落针可闻的场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叹息,那是围观的上千人同时发出的,虽是叹息,声浪却也十分壮观,可见此时这里的情况,当真是万众瞩目。
青年眼中也流露出一点失望之色,面上却仍是一片漠然,他正要转身离开,就见沈初荷微笑道:“干什么?这就想走?你不治病了?虽然之前失败,但我已经大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再试两次,一定可以成功。”
一片哗然,却是沈初荷身旁几个参赛的大夫发出,童永几步走过来,怒视沈初荷,沉声道:“他这脱臼十分古怪,我们几个都不行,你就敢说再试几次一定成功?你……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他带来多大痛苦?”
沈初荷看他一眼,淡淡道:“又不是给你带来痛苦,你急赤白脸的做什么?当事人还没说话呢。”
“你……你简直狂妄。”
童永从进入太医院后,就跟在唐圃身旁,后来虽然独当一面,但心中一直将自己视作对方的得意弟子。谁想之后来了一个沈初荷,唐圃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着对对方的赞叹欣赏,让他只觉面上无光。所以他对沈初荷的怨气由来已久,并不因为唐圃而有所顾忌。
沈初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言语间也丝毫不客气,眼看童永还要再说,她挥挥手道:“我们让当事人来选择,如何?”
说完看向卫明:“怎样?你是否愿意再给我两次机会试试?”
“你……当真能接上?”卫明有些犹豫。
“你看我站在这里,可会信口开河?”沈初荷傲然一笑:“更何况,离了这里,你难道就要拖着这样一条胳膊回去找师傅?万一中途遇上仇家怎么办?你们武林中人,仇家都不少吧?”
这下卫明是真的吃惊了,万年冰山般的表情都要裂开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沈初荷:“你……你怎么知道?我从前胳膊脱臼都是师傅给我接续的?刚刚你并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未告诉过你。”
“这个嘛,等我给你接上胳膊后再回答,如何?”
沈初荷狡黠一笑,卫明有些气鼓鼓地瞪着她,好半晌方一点头:“好。我就等着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卫明都这么说了,童永再无话说。
此时全场所有人都在看这个特殊病例,原本剩下的三个病人站起身,但是左右看看后又坐下来,他们不是什么急症,也想看完这个热闹再说,反正就三个病人,现场六个参赛大夫,一人一个都不够分,很快完事儿。
所以童永索性也不回自己位置,别说他,就连叶岛小鸟等人也都凑上前,却见沈初荷不慌不忙整理着桌上药箱中的工具,什么柳叶小刀,抓取物品的镊子,一大堆不知装着什么的瓷瓶,奇奇怪怪的铜管,那条细细长长的管子似乎是牛皮做的?怎么会连着针头?
“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还没试验,如果成功,就是上次和你们做出来的盐水糖水,到时就可以通过这个管子输入到病人血脉,那样失血和脱水严重的病患,就能多几分生机。上次甜甜姐好奇,我还和她说,等做出来再告诉她是干什么用,没想到,永远都没这个机会了。”
沈初荷声音低沉和身旁小凤说着话,众人则都支棱起耳朵,一边震惊打量着这“秘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