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眼神

太后发话让静养,清浅也乐得清静,这几日在养性斋过得轻松惬意。

她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再加上年轻,转眼就恢复如常了。身子活泛,心里也活泛起来,大好的春光,总是不愿闷在屋里,想去外面逛逛。

淡月很担心:“姑娘受寒才刚见好,要多调养。过两日就是二月二,要祭祀先农,皇宫里还要摆宴的。太后娘娘发了话,叫您大宴之前务必养好呢。”

把太后搬了出来,清浅只好退而求其次,由淡月陪着,在养性斋的小院里闲逛。

正逛着,小院的后门似乎有人来访。

“姑娘在这里等着,奴婢去看看。”淡月见门外的人影,立刻迎上去。

清浅站在院里,和小院后门有一段距离,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看见对方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把一包东西交到淡月手上,随后不多逗留便离开了。

淡月回到她身边,扬了扬手里那包东西:“是太后娘娘遣人给姑娘送滋补的药。奴婢这就去煎药。”

宫里行事,到底要多留个心眼。清浅心里感觉奇怪,太后娘娘给她送东西,怎么不遣身边的嬷嬷宫女,反而派了个面生的小太监呢?

谨慎起见,她问:“我看着怎么面生?确定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吗?”

淡月一愣,一边想一边答道:“大概是错不了的,奴婢见到他身上有慈宁宫的挂佩。”说罢淡月又看看手里的药,犹豫着问:“不然咱们先看看里面是什么药?是不是滋补的好东西,一眼就看出来了。”

于是二人打开了包裹,里面有鹿茸,党参,枸杞子,百合,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各色药材。

淡月拿手一指:“这是菟丝子,这是白芍,这是当归,这是熟地黄,都是温补的药材。太后娘娘真是疼爱姑娘。”

清浅点点头,见淡月如数家珍的样子,奇道:“你认识的药材好多啊。”

淡月笑了笑:“奴婢家中是药商,虽不会看病,但对能卖钱的药材一认一个准。当初分派差事的嬷嬷看得起奴婢这点本事,专门让奴婢煮养生的茶汤,这才分配了个既不费苦力气,月例又高的差事。”

清浅看着淡月,伶俐的人,善良的心地,鹅蛋脸,白净面皮,虽然没有令人一眼记住的亮眼,却也五官端正。在宫里怕是混不出头,可到了外面,也许能找个好人家。

于是她问:“你什么时候年满出宫?到时候如果我帮得上忙,一定给你找门好亲事。”

淡月怔了下:“出宫?为什么要出宫?”

“难道你打算一直留在这深宫里吗?”

“宫里不好吗,”淡月奇怪地问,“宫里什么都不缺,都是人上人,比外面的日子好过很多啊。而且……奴婢家道中落,是被卖进来的,就算出了宫也无处可去。”

清浅颇为怒其不争的样子:“我是没希望了,注定了要在这里,但你有机会,就该出去。银子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出。到时候你出宫去,置办几里田地,盘几间店铺,雇几个人替你干活,自己坐享其成,小日子多舒坦。这宫里看着繁华,可到底是看人脸色,处处不自由。不如外面,虽然不是至上的富贵权势,日子却惬意,有滋味。”

淡月呆愣愣听着,隔了一会才答道:“听着……倒是很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淡月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归没那么简单。我还是老老实实当差吧,等哪天姑娘发达了,来提拔奴婢,奴婢就知足了。”

清浅闻言苦笑:“我只是表面的光鲜。有时我倒常常羡慕你们,至少有得选,有个指望。”

一番话说得二人都颇为怅惘,淡月去煎了药,清浅服下后,果然觉得精神更好了。

人闲着,日子也过得快,一转眼到了二月初二。

这一日是家宴,由于后宫无人,除皇帝外,只有太后携清浅,另有数位太妃与一名尚未出降的公主出席。

不论人多人少,皇家的排场都不能少。奉天殿的殿内摆了筵席,筵桌上铺设了黄缎龙纹镶宝石的桌围,那宝石与后宫一众尊贵女眷头上的珠翠交相辉映,泛着珠宝特有的冷光。殿里内部正中摆了御用宝座,殿外设了中和韶乐,一切只等皇帝前来。

皇帝出宫与文武百官去了先农坛,举行祭祀亲耕的仪式,眼下正在回来路上,众人均在乾清宫的侧殿等候。不一会,殿外丝竹钟磬的乐音徐徐响起,是皇帝的仪仗来了。

参宴的女眷与数十名侍宴宫人肃然立在两侧,恭迎皇帝入宴。

只见皇帝穿了明黄的衮服,宽袍玉带如日月朗朗,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进殿内。清浅站在两旁的人群中,只能看到皇帝的侧脸,如琢如磨,如铸如塑,那轮廓是个惊为天人的弧度。

皇帝面色泠然,天生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唯独经过她面前时,清浅见他眼神微微流转,朝她看了一眼。惊鸿一瞥,转瞬即逝,他随后又轻飘飘地调开视线,走到筵席前入了座。

只那一眼,莫名让清浅心头疾跳一下。

皇帝既入了座,诸人也纷纷落座。太后端坐在皇帝右侧以示尊贵,其余人都坐在下首两旁的位子上,中间是宽敞的厅庭。清浅由于名份上只是臣女,坐在最外端的位子上。

她回想起刚才皇帝看她的那一眼,感觉脑子有些茫然,下意识去看远处高座上的皇帝。他举止端严,和煦地与太后和诸太妃寒暄,又与同父异母的妹妹叙话,眉眼间是他不常有的温和表情。

恍惚间,感觉他的眼神仿佛要朝她看来,她立刻低下头,专注地盯着面前桌上的水果盅去了。

皇家的晚宴,吃宴不是大头,重点是共聚一堂观舞赏乐,以彰显天家亲情。十数名舞女袅袅婷婷地步入殿中,长袖翩翩,齐整而和缓地起舞,颇为赏心悦目。

观舞观到一半,只听太后声音里带笑,和缓道:“哀家看舞看得无聊,想让侄女坐过来陪哀家说说话。皇帝可否应允啊?”

这话说得客气,又是个寻常的要求,皇帝没有驳太后面子的道理。他颔首:“只需母后愿意,儿臣自然没有意见。”

于是清浅的位置就挪到了太后旁边,虽然依旧是下位,但与皇帝只有一丈只隔,甚至能听见彼此觥筹间发出的声响。

清浅座位的调换,其实是大大的抬举。诸太妃对此均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充耳不闻的样子,吃松子的吃松子,含蜜饯的含蜜饯,只有目光偶尔饶有兴味地飘过来打量她。都是混成了太妃的人,什么时候该出头,什么时候该老实呆着,个个心里都有数。事不关己,不妨碍自己看热闹,毕竟深宫寂寞,私底下的的八卦与脑补是最好的消遣。

一曲舞毕,太后看准了时机,对清浅道:“清浅,哀家记得你素擅抚琴,今天有兴致,不如你来奏一曲,为此宴助兴吧。”

太后虽然是当今天下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但其实对男女之间的认识很简单。毕竟太后十五岁那年就进宫了,深切接触过的男人,只有先帝一个。她的潜意识里,所有的男人都是先帝那个样子的,喜欢模样好看又有才情的女人。譬如皇帝的生母赵氏,生前擅作词,一手簪花小楷,常与先帝对诗,宠冠后宫。

太后的意图大家心知肚明,但还是得照办。后宫里的老祖宗,就算想在宴会上看人踩高跷,也得二话不说准备上,更何况是她老人家想听个琴。

琴很快就准备好了,摆在空旷的大殿正中。众目睽睽,都在下面看戏。清浅倒是不惧众人凝视的场面,从容地落座。

戴上护指,抚上琴弦,挑按捻拨,琴音铿锵疏朗,弹的是一曲《广陵散》。

清浅自幼习琴,甚是熟稔,很快就弹得入神。她穿了件月白色织金丝暗纹的锦袍,由于身量轻轻,双肩的布料隐隐裹出个伶仃的轮廓。她微微垂头,下颌有优美的弧度,手指纤纤,却灵动而张弛有度。

一曲毕,清浅抬头,却见皇帝没在看她,而是专注的盯着桌上的一个琉璃酒樽。

诸太妃纷纷热情地向太后道着溢美之词,不过皇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微微点头致意。他似乎真的很中意面前的琉璃酒樽似的,目不斜视地盯着它瞧,举起来一饮而尽。旁边伺候宴席的小太监给他续杯,他又也都举杯喝了。

也是。清浅想着。毕竟抚琴这种东西,不会的人多,但会的人也多。宫中的乐师个个都是层层筛选出的个中好手,大家早就听惯了。她虽然琴技也有所小成,但在诸多才华异禀的乐师中,也不过是泯然众人而已。且说句实话,在外行听来,只要没有明确的错音,其实也听不出太大区别。太后想让她用弹琴吸引皇帝注意,实在是不够明智的一步棋。

一场宴从酉时办到了戌时过半,太后很尽兴的样子,又要邀诸太妃和公主听戏。

皇帝其实很不爱凑这些女人家的热闹,刚好明日要早朝,不能逗留太晚,便向太后告退。

太后听后爽快地点点头:“是了,到底是正事要紧,皇帝快快去休息罢。”随即又转头看向清浅,状似无意般吩咐道:“夜路难行,清浅,你去送送皇帝吧。”

夜路能有多难行呢?皇帝有仪仗随行,就算是条颠簸的土路,这么多的人也能给踏平了。太后司马昭之心,没人说破,清浅就只能一路在侧,跟着皇帝出了殿门。奉天殿有高而长的丹陛,皇帝不说话也不回头,踱步前行,她便提着灯笼,一路安静跟在他身后。

皇帝的步速倒是不快,她可以轻松跟上。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殿与殿之间的宫巷,随行的太监宫女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宫巷并不狭窄,却有些黑暗,只有她手中一柄灯笼照亮,显得整个环境都局促起来。她莫名有些慌,正想问皇帝随从们去哪里了,皇帝却突然停住脚步,站定不动了。

晚风迎面,清浅隐隐能闻见风从皇帝身上吹来的酒气。

难、难不成他喝醉了吗?

清浅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灯笼映照下,地上的影子倏地一动。

皇帝转过了身,微抿着唇,一对琥珀般深邃透亮的双眸,正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