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三春晖
陈嬷嬷进宫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这么频繁地见御前的人。
光说这几天,见过多少回了?又是来传话、又是来用膳,昨天半夜刚打法了人送药来,今天又要送礼物了。昨天问清浅姑娘,她还遮遮掩掩地什么都不说,可看眼下这形容,骗得过谁?当年先帝爷盛宠一个妃子,也不过是连着去了那妃子宫里三天。如今皇帝天天跟清浅姑娘有牵搭,明天又要带她去行宫了,这是多少天?
数不过来,也不用数,横竖是大好的事。心里得意,待人接物自然也就热络了三分:“福公公来啦,姑娘正在里间呢,您稍待。”
福全连连摆手说不忙,正说着话,清浅打里间出来了。缟色的月华裙,透净的面皮,走起路来那裙褶若有若无地摇摆,小溪里的涟漪似的,既灵动又静谧。
真是无瑕的美玉一样,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福全对自己的猜测更加肯定了三分。皇帝虽然在政事上游刃有余,但到底是是个年轻男人,这么多年都没和哪个姑娘走得近过。这下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又惊艳得绝非等闲,有了动摇也是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他腰弯得愈发低,语调喜气:“给姑娘请安。奴才是奉圣上旨意,来给姑娘送东西的。明天就要去行宫了,圣上说到时候要和高车的使节设宴,担心姑娘没有合心意的首饰,便特意亲自挑了许多,指派奴才送来。”
说罢他朝后一挥手,身后几个跟班一人捧了个小巧精致的箱奁,掐丝珐琅的镶边的木盒上有缠枝莲纹的暗刻,盒盖配的是鎏金的锁扣,单单看这盒子,恐怕就比寻常首饰还要贵重些。
由于东西是皇帝自己挑的,挑完就装了盒,福全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便上前挨个打开,逐个先看过一眼,再作介绍:“这是翡翠十八子手串,这是金累丝镶翡翠簪,这是翡翠嵌东珠蝶纹耳环……”怎么都是翡翠?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味,又停下来仔细打量,看看自己是不是看岔了——没错啊,这水头、这色泽、这翠性,怎么看都是缅甸贡品翡翠才有的品相,质地和透亮的程度与岫玉碧玉蓝田玉都全然不同。
福全平素在皇帝身边当差,油水赏馈比旁人多得很,攒下了不少体己。他在宫外头不仅置了宅子,还颇爱收藏文玩,譬如鼻烟壶、玉摆件,算得上半个行家。看走眼是没可能的,那么就真的是圣上一股脑送了一堆翡翠来。
怎么回事呢?没听说缅甸今年进贡的翡翠特别多啊,这东西珍贵,反而还一年比一年少呢。
他心里犯嘀咕,但嘴上仍然不得不帮皇帝打圆场:“您看这几个,真是透亮,都是老坑玻璃种啊,上品里的上品。圣上亲自挑的,绝对错不了。”
清浅见样样都是翡翠,也是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她自打进宫,很少穿戴华贵惹眼的首饰,一来觉得又沉又累赘,二来宫里的首饰纹样都是跟着品级走的,一个不慎就算得上逾越。她在宫里的立场微妙,虽然有太后倚仗,但到底没有位份,为了避讳人言,于是干脆就一切从简。
结果要去行宫见使节了,皇帝便送了堆首饰来,这是嫌弃她拿不出手吗么?
好在她看得开,又安慰自己,皇帝平时看多了富贵锦绣,觉得她打扮得寒酸也正常。送来赏赐到底是好心,她人在屋檐下,没什么可置喙的。不过怎么送来的全是翡翠?难不成皇帝特别喜欢翡翠?
她忽然回想起来,那天在内务府碰到小年时,他说皇帝赏给赵家姑娘的也是个翡翠的什么东西。看来皇帝很喜欢送女人翡翠啊。
心里有想头,但并不多说少道。她直接谢了恩,收下了赏赐。福全又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事。圣上关照养性斋里头情况,听说之前姑娘身边的淡月受了屈,现在又还病着,便派人送来些药,说是吃了再调养几日,就没有大碍了。”
清浅一面谢恩,一面在心里感叹宫里人嘴皮子的本事。自己下毒,又自己送解药,竟然还能找出这么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的说辞。看来这宫中不论嘴上说得多漂亮,统统都是不可信的,以后在宫里行事,愈发要长心眼才行。
一旁的陈嬷嬷听了福全这话,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区区一个宫女病了,撑死了宣个太医,怎么还犯得上皇帝特地送东西?不过转念一想,昨天皇帝还给清浅姑娘送药了呢,想来是圣眷兴隆,皇帝想在清浅面前讨个好,知道清浅心疼身边的人,才特意关怀的吧。
几人又客气地你来我往一番,福全便告退了。
清浅把福全带来的解药喂给淡月吃了,让她好生休息,又开始着手为明天出宫做准备。陈嬷嬷到底是太后进身的人,本就是从太后处拨来应急的,清浅自然不能厚着脸皮带着陈嬷嬷去行宫,便从之前在敬事房见过的几个宫女里择了个看着老实敦厚的,暂时顶上淡月的缺。
挑拣衣裳,收拾首饰,再带些细软,方便在行宫里给人打赏,又跑去跟太后娘娘问安,正式把陈嬷嬷送了回去。人一忙起来,时间也过得快。一转眼到了第二天,养性斋外早早有轿子候在外面,待清浅一出门,便恭迎她上轿,一路把她送到了西华门。
另一边,皇帝正在西华门的门楼边,时不时朝一边张望。他今天穿了件暗绣团龙的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目朗若星辰。由于象征身份的龙纹并不显眼,乍一看去,倒没什么架子,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英美公子。
福全见皇帝伸着头张望,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不仅在心里暗笑。天子出宫,一般都是走正门,沿着中轴线一路出皇极门、午门、端门,经过左右的太庙和社稷坛,最后再从承天门出宫。然而这是皇帝出巡或者皇后大婚入宫才能走的线路,像乔姑娘这样身份暧昧的,只能从西华门出宫。
原本以为皇帝要和乔姑娘兵分两路走,结果今天皇帝却发话了,说不愿劳民伤财,此行不宜铺张,要轻装简行,然后跑到了西华门来等乔姑娘。皇帝也真是挺上心……
福全正在心里感慨,却见皇帝突然背起了手,站得更威严挺拔了些。再一看,原来是接乔姑娘的轿子打远处过来了。
那轿辇渐渐靠近,最终停在皇帝仪仗前。轿帘掀起,打里面先跳出一个面生的小宫女,然后那小宫女又回身去轿厢里搀人。石榴色的襦裙,月白绲边的褙子,一双眸子像清澈而潺潺的泉,透亮又晶莹。
皇帝看着她下轿,见到他后微微吃惊,很快又恢复镇静。她朝他走来,一步一步有独特的韵致,像荷叶亭亭。
终于靠近了,她站定对他请安行礼,垂头间,皇帝能看见她发里的珊瑚簪子,那红色醇正而明丽,与她石榴色的裙摆刚好相称,映得她的脸像月光一样白净。
“起吧。”皇帝伸手去扶,似虚非虚的距离,好像随时能碰到她的手臂,但终究始终隔了咫尺的距离。他正要说话,却突然一愣。
咦,等等,珊瑚簪子?再一打眼瞧,她头上那簪子红得均匀而而,饱满的的确确就是珊瑚。
皇帝的脸色沉了沉,似乎没有方才那样愉快了。
他送的翡翠呢?那些翡翠的东西呢?怎么不戴呢?
前一阵他为了设局,送了赵家那个表妹一件翡翠首饰。他怕她因此心里不乐意,于是才着意从库里找了好几件珍品赏给她作为弥补。究竟是弥补什么,他也说不清,只觉得给了别人却不给她,心里不大自在似的。他从前觉得女人无论戴不戴首饰,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但现在,他有种想要妆点她的念头,觉得如果用华美琳琅的东西与她正相衬,戴上后定然会有更加不同的韵味。那些翡翠是他亲自挑的,一个一个看水头看品相看雕工,送去给她想让她戴上,她却没领情。
福全没察觉到皇帝的情绪变化,直接上来迎接:“乔姑娘来了!给乔姑娘请安。圣上特地吩咐了,这次出宫不走正门,走西华门,刚好能和姑娘一道。”话里话外有些暗示皇帝有意想和清浅一道出行似的。他一边说,一边佩服自己,觉得贴心的奴才,就是要懂得主子心里的想法。主子没说出来的话,要提主子说出来。
结果皇帝听了这话,却垂眼冷冷瞥了他一眼。只那一眼,变让福全立刻醒过味来,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怕是让皇帝不待见了,使劲使得不对,碰上了钉子。他一悚,忙转移话题,眼珠子滴溜乱转,目光正好移到了刚才和清浅一同下轿子的小宫女身上。
“这位是姑娘身边新来的?看着眼生啊。”
那小宫女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忙跪下行了个大礼,却支支吾吾不答话。福全见她不回话,心里暗道她不懂规矩,又碍于有主子在场不好发作,只半真半假地拿话呲嗒她:“哟,还是个小哑巴。”
清浅见状,忙帮这小宫女打圆场:“她是刚调来的,以前在浣衣局做杂活,没见过大场面。她不认识公公是谁,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怕祸从口出才没敢答话。”说完便让那小宫女谢罪,说两句好听话。
既然是浣衣局出来的,那倒也说得通了。宫里的规矩森严,宫女太监如果不是听主子吩咐出门跑腿,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故而许多宫人自打出了教习所分配进了所属的宫殿,就基本没挪过地方,老老实实窝在自己宫里办差事,别说皇帝或者御前大总管了,连御前大总管捧的拂尘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识过。
福全如今依风向行事,本就没打算在清浅的事上为难,如今见清浅递了台阶,便利索地接了,表示不妨事,这事就这么翻篇了。
皇帝置身事外,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懒得去管话里有话的那些弯弯绕。只不过她的正义感倒是一如往常,跳出来替身边宫女解释,看来并没有被之前他说过的话吓破胆子。
西华门旁,一阵清风吹散晨雾,也吹得她鬓边一小缕碎发微微地摇。阳光铺洒下来,照得她那缕碎发泛着近乎透明的金色,也照在人身上,透着一股舒服劲,让人感觉懒洋洋的。
譬如人发现个新鲜的物件,便会充满好奇,想经常摆弄,里里外外搞个清清楚楚才罢休。遇见了新鲜的人也是同一个道理。帝王一成不变的生活太无趣了,故而尤其向往新鲜感。皇帝现在对清浅十分感兴趣,觉得她的一言一行与临场反应都很有意思,是不错的消遣。乔家虽然是眼中钉,但并不妨碍他逗弄她。如果照这么下去,明年她进了自己的后宫,漫长的帝王生涯有个人陪在身边,其实也不错。
稍作休整,一行人就出发了。
帝王出行,即使一切从简,仍然有煊赫的排场。皇帝不愿坐马车,自己骑马行进,前方有一队御林军开路,后有侍卫仆从随行。
清浅坐在马车里,掀开赭红色的帐幔。眼前的天空旷然没有边际,给人中不同于宫里的松泛感觉。车马碾踏过路面,时而扬起地上的尘土,给眼前的视野蒙了层薄雾似的。她远远看见皇帝骑着骏马,马蹄起落颠簸,他的背却仍然挺拔笔直,心下生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隔着尘烟,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从前看太子回京的时候。那天他也骑着马,有明晃晃的太阳和猎猎的风。经年流转,他似乎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模糊而遥远的少年了,可某些地方却好像并没有变。
行宫位于京郊附近,离紫禁城算不上特别远。銮驾寅时出发,待到卯正时便已经到了。他们一行人从行宫的正门徐徐而入,沿着园内的中路一直前行,清浅坐在马车里,能听见外面园子里轻灵的鸟鸣。
走到目的地,车马停了下来,清浅携宫女踏出马车,迎面是沁然的绿和青草的苍翠香气。向南望去,是两个大湖,中间由一架拱桥连着,湖上清波,岸边垂柳,堤边桃花。再往远处看,有奇石堆山,和疏密得宜的树林,几栋小屋错落隐在山林间。清浅看着眼前的景色,生出种飘飘浮浮难以形状的感觉,时间好像慢了下来。近处耳边的风声越来越模糊静谧,远处山间的景色却在眼前却越来越清晰。
她正入神,却被身后一阵轻缓却铮铮的马蹄声打断。转过身来一看,却是皇帝。
清浅小时候坠过马,虽然后来得救,但仍然有些怕马。马车是能坐的,从侧面看人骑马也没关系,怕的是马笔直朝着自己的方向。眼前是皇帝,她想起之前乾清宫迎面摔倒那件事,顾忌着不能御前失仪,便极力控制着。可随着皇帝驾着马越来越近,她脑子里那根弦便越来越紧,实在是害怕,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马身上,绷着劲随时打算逃跑。
皇帝原本是过来找她,想随便说两句话,见她眼神空洞,手紧紧攥着,嘴唇也有些发白,实在是不正常,便问:“你怎么了?”不会是突然怕起他来了吧。
清浅也不扭捏,有一说一,秉承着把问题说出来才好解决的原则,便直接解释了一番自己害怕马的原委。
皇帝沉默听着,听到后来微微蹙起了眉。清浅暗觉不妙,回忆他过去行径,觉得他并不是多么的善性,兴许使坏的劲上来了,可能还会拿这个挖苦她两句。
结果他却没说什么,直接掉转马头骑到身后几丈远外,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侍从,让人把马牵走了。他那一翻身有力且利落,衣服的下摆在空气里划出汩汩的声音,莫名让清浅感到心里踏实。
皇帝下了马,阔步走来,在她身前站定。她抬头看他,突然发现他个头好高,比她高出一头还多。
“有我,不用怕。”他说。那声音沉稳而干净,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站在清浅面前,鼻梁与下颌勾勒出精致泠然的弧度,但瞳仁却是温暖的琥珀色。眼前这个人心思深沉、攻于算计,看她家人不顺眼,甚至曾经试图害过她。她原本应该对他警戒万分,处处提防,眼下却因为他的一句话有了种踏实的感觉。他一直都洞练、有力、运筹帷幄。好像只要他许诺了“不用怕”,那么就真的再也不用怕了一样。
另一边,福全安排着随从整顿好了车马,打算去向圣上回禀。四处一打量,发现皇帝不在人群里,而是远远的和乔姑娘两个人在湖边,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周围的人都很有眼色,离得远远的,两眼望天。
看到这架势,福全犯了难。怎么办,过不过去呢?
大批的随从侍卫等着皇帝指派安置,没由皇帝发话说散,一大群人就只能规规矩矩地干杵着,大气也不敢出。他是御前大总管,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凑到两人跟前,踌躇着问道:“陛下,这些个人马怎么安排,要不要让他们散了,还望您给个示下。还有住处,已经打扫出来了,不然奴才遣人领着乔姑娘去……”他话没说完,却被皇帝一个眼神镇得噤了声。
好在眼神虽然吓人了些,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倒是没动怒:“散了吧,就按之前安排的来。还有住处……给乔姑娘安排了哪里?”
“回禀陛下,是春晖堂。”
皇帝闻言一琢磨,春晖堂,不错。景致好,采光也好,重点是位置……
于是他点点头,转头向清浅道:“你住春晖堂,离朕的住处不远。朕带你一道去。”
皇帝亲自带自己去?
清浅闻言有些惊疑,但也只有点头同意。当真是闹不清皇帝有什么想头。他不是想要表面上做出看重她、看重乔家的假象,然后借乔家打压赵家么,借力打力么?其实要营造看中的假象,大可不必这么费事啊。虽然她心里明白皇帝是装样子给别人看,但也难免有时觉得他不像是做戏。譬如方才他对她说不用怕的语气,譬如他遣人冒夜送来的药材,又譬如那天他托起她的小臂,那手掌温实而有力。
其实皇帝亲自送着去住处算是天大的恩典,搁在寻常人身上根本不敢想。只不过大概因为清浅近期经常接触皇帝,一来二去渐渐熟了,也感觉不到有皇帝跟在身边是多么稀罕的事。
行宫大小只有紫禁城的一半,不消多一会,皇帝与清浅一行人便走到了地方。
“这里就是春晖堂,”皇帝抬手一直,又移开手臂指向稍远处的一处殿阁,“那里是三事殿,朕就住那里。不过最近两天有诸事需要安排,可能并不时常在,如果你找朕,就遣人传话即可。”
清浅心里奇怪,皇帝这话里话外怎么透着股“她会想去找他”的感觉?不过她面上仍从善如流地应着。皇帝交待完了事情,没了留下的理由,便终于走了。她领着小宫女进了屋,里面的摆设雅致,家具都是一水的黄花梨。换了新的环境,人的心情也容易好起来。她长舒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难得的松泛。
身处后宫,身边的人争权夺势,她身在漩涡里,虽然劝说自己随遇而安,时时都让自己不去在意,可时刻都需要警惕,一举一动都要经过斟酌,到底是累的。
清风徐来,昭阳树影,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她沉浸在许久没有过的放松里,虽然仍然是白日里,却也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了。
无梦的好眠,是被身边宫女打搅醒的。
“姑娘,快醒醒。有个不认识的人来了!姑娘快醒醒,作主看看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