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皇帝的表哥

皇帝待的地方,向来有森严的警跸。

这行宫有南面的正门一座,东西偏门各两座,日夜均有驻军把守。园内有随扈的侍卫定时巡逻,虽然警备的人手不如紫禁城里多,但也不会让闲杂人等有混进来的机会。

既然能光明正大的来访,终归不会是什么可疑的危险人物。那就见吧,万一真的有要事,耽搁就不好了。

来客已经到了,她便也不想让对方久等,便仅仅简单理了理小憩时压乱的发髻,又正了正衣襟,确保自己的衣着形貌不至于失礼,便去外间迎客了。

行宫里的建筑,风格有些与皇城里的不一样。这里的宫室不强求规制板正,反而常常依地势景致修建,推崇与山水风物浑然一体的趣致。清浅住的这春晖堂不似寻常宫殿四四方方,是狭长形的,里间和外间离得略有些远,当中由一道曲径通幽的抄手游廊连着。她沿着游廊往外走,心下还在猜想到底会是谁。难道会是她的家人吗?可如果是家人,为什么没提前知会她一声?

结果还没走到外间,眼前游廊里却站着个人。

那是个身形娇小的姑娘,穿着件藕色的罗裙,裙上似乎用金线织了花卉的纹路,阳光照耀下,一道道连绵婉转的纹理泛着金色的光。

“就是这位找您。”一旁的小宫女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清浅不清楚这人的来头,便停下脚步观察情况。她前发盘成个髻,后面的头发柔软地披着,这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才留的发式,应当不是朝廷的命妇或者已出嫁的公主。而宫中尚未出降的公主只有一位,清浅之前在晚宴上见过,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不论是谁,未经自己同意,就擅自在春晖堂里乱走,终归令人感觉有些不适。拜访别人的住处时,未经对方同意就乱翻乱看,擅自行动,实在是种不大有礼数的行为。

她心里千回百转,此时那姑娘刚好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和她正对着打了个照面。一时之间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打量对方。

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和清浅差不多年纪,白白的面皮透着淡淡的粉色,柳叶眉,细长眼,眼尾处生着颗细小的美人痣,衬得整个人都有种妩媚的风情。

既然年纪差不多,那么行常礼应当没有差错吧。思及此,清浅便屈膝欠身,行了个平辈间的问安礼。

对方见她行礼,却没立刻动弹,只挑起眉继续打量了她一会,才慢悠悠地也回了一礼。

清浅见她姿态从容自若,又不大恪守礼数,心道此人大概来者不善。不过她也不卑不亢,直接开口问对方来意:“这位姑娘,是你来这里找我的吗?请问你是哪位,有何贵干?”

那姑娘边逡视她,边道:“我只是来这里看看,并不是来找你。”她说话时咬字的声口有些细细软软的味道,听口音不像是京畿人士。

这人说话不太客气,也不自报家门,让清浅心里揪着劲般不自在。清浅大度,不代表她怯懦。礼数用于人情往来,重点在于“往”和“来”。你待我不客气,那我也不必拿待客之礼敬重着你。于是清浅回道:“我不知道你是哪位,又是什么身份。只不过现在春晖堂是我的落脚处,要进来总该先征求下同意。就算是民间的平头百姓,家里也不能由外人随便乱闯,是不是这个道理?”

清浅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软不硬,足够起到敲打对方的作用。

对方闻言,倒是点点头表示赞同,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仍是原先那副不大客气的样子道:“是这个道理。我这个人心思不深,总是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的讲究。我看你很讲道理,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若是我冒犯了你,你可千万见谅。”

这话答得妙。一句“心思不深”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又暗示清浅口中的礼数是“繁文缛节的讲究”,随后还给清浅扣了个“通情达理”的帽子,这样一来如果清浅在说什么,反倒显得太计较了。

清浅是大户人家出身,各色的人都见过。面对这种不客气且有自有一套歪理的人,她倒也不生气,只觉得可惜。难得出宫,风景宜人,自己在这里和她周旋,实在是浪费大好的时间。

“既然这位姑娘能理解就好,”清浅点点头,打算下逐客令,“我这边打算歇息了,恐怕不方便继续招待外人……”话里话外暗时她快点告辞。

结果她却不依不饶:“这才刚过辰时,大白天的,你就要睡觉?”

她此言一出,连清浅身边总是怯生生的小宫女都听不下去了,正要开口替清浅逐客,却被清浅抬手拦了下来。

“恕我刚才眼拙,”清浅眉毛微微挑起,目光明亮且摄人,有种凛冽与冷艳参半的韵味,“原来是教习所的李姑姑!你看你乱管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我能理解你平时管教宫女管教习惯了,所以看什么都想插手管一管。不过这么着早晚要惹祸上身的啊,我是为你好,才奉劝你。”

对面那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清浅又道:“怪不得你到处乱找,还要进春晖堂来,肯定是手底下的小宫女耍懒跑了吧。这可不行,快去找吧。”

“……”那人听得直皱眉,本就细而淡的眉毛扭成个弯曲的形状,“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李姑姑,我才不是。”

“哦?那你是谁?”清浅眨巴眨巴眼,好整以暇地问。教习所的李姑姑,自然是没有这号人的。她这么说,一来为了暗示对方多管闲事,二来故意给对方随便编派个名头,希望引得对方为了否认而自报家门。

那姑娘看她这副样子,心里暗暗不屑。原来刚才谦和有礼的样子都是装的,其实是扮猪吃老虎。再看看这长相……这对手恐怕不能轻易对付。本来她今天来春晖堂,是想碰个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皇帝,结果来了却发现皇帝安排了乔家的姑娘住在这里。既然来了,就要会一会这是个怎么样的人。眼下看来,乔家的人果然不简单。

“我是谁,会有别人告诉你,你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输人不输阵,她笑着买了个关子,眼睛显得愈发细长,“既然这里不欢迎我,我就告辞了。”说罢她倒是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告别礼,仿佛无理取闹的人从来都不是她一样,随后干脆地转身走了。

“姑娘,这是谁啊,怎么这样。”小宫女见那人走了,凑上来跟清浅搭话。

清浅看着那姑娘转身而去的背影,头上那簪子……再加上那细软的口音,应该不是出身北方。恐怕……

“不管是谁,”她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嘱咐那小宫女道,“刚才你都不该随便插嘴。不知道对方身份地位的时候,我也要顾忌三分,你就更不能出头了。祸从口出,记得了?”

另一头,皇帝正坐在云涯馆里等人。

云涯馆是行宫里专门用作理政的地方。这里离其他地方都有些远,馆外方圆十数丈内没有园林造景,光秃秃一片,仅仅铺了地砖。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藏身于树后石边,暗中偷听。

馆内正殿里,皇帝端坐座上。他手边摆着个棋盘,一面等人,一面自己同自己下棋,倒是悠闲从容。不一会外头值守的人来通传,说人已经到了。

皇帝叫进,外间便进来个人,没行跪礼,只作揖行了个拱手礼。

“臣赵适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表哥免礼。”

“臣看今天不是福全跟在陛下身边?”被称作表哥的这人似是与皇帝颇为亲近,行过礼便聊起了闲话家常。

皇帝只微笑点点头,并没回答他。眼前这位表哥,是皇帝生母娘家赵家的小辈,名叫赵适。赵家老爷任的职是苏州织造,这是个油水很大的肥差,钱多事少。唯一的缺陷是品阶不高,只有正五品,也不能世袭。朝廷规定,官员的任免与举荐,只能由从二品及以上的朝臣奏请。赵家虽然出了个前皇后兼故太后,门楣光耀,背地里其实却因为家里儿子的前途发愁。

自然,捐个官或是找当地的同仁随意安排个肥缺,轻而易举。然而赵家之前的成就太高,又是皇后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苏州织造。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金玉在前,便总企盼着儿子能有更大的造化,否则便觉得面上没光。

赵家老爷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当时的太子身上。太子数年前受封,据说一直深得先帝欣赏,只要不出大差错,将来登基成为新皇帝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这太子是赵家老爷胞妹的亲生儿子,身上有一半赵家的血,到时候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总也可以期盼他对赵家多加照拂。

赵家老爷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这赵适,比太子大两岁;还有一个女儿,比太子小两岁,论起来是真正的表亲。赵老爷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将来等太子登基,让儿子女儿一起进京,近水楼台,一个入仕,一个进后宫。终于,前一阵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帝,他便巴巴地把儿子女儿送进了京城。

皇帝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虽然人在京中,耳目却遍布朝野。赵家老爷的打算,他心里门清。他对自己的生母自然有深深的感情,可赵家老爷只是个把胞妹送进宫里孤苦,自己仗着别人享福的享乐之辈。此人在苏州织造值上二十几年,其他的成效没见,家里田地房产倒是添了甚多,价值巨万。这种人想往他身边塞人……

“朕传表哥来行宫,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皇帝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他现在的情绪。

这是帝王惯用的开场白,一般都在对臣下委以重任时使用。嘴上说着商量,其实是客气,一般来说都没得商量,只是通知当事人一声。毕竟帝王如果真的一心打算做什么决定,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

赵适闻言一肃,这是要交给他什么重要的事办了吧。不枉他从苏州千里迢迢迁来京城。他家里不缺钱,缺的是声望名誉。眼下他只要立几个功勋,再个挣爵位,便万事大吉了。他郑重一拱手:“陛下请讲。”

“这次高车为什么千里迢迢派了使节来京城,表哥知道么?”皇帝问道。

赵适自打十五岁起就给家里帮忙办事,他会捞钱、会敛财、会做假账贪墨,但并不精于兵马政治。皇帝问他关于政事的问题,他说不出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高见,便选择拍拍皇帝的马屁,说两句好听话:“几年前陛下亲征平定边乱,震慑住了他们,故而他们要来表一表诚意。”

皇帝听了这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面上仍然随和:“不仅仅是这样。跋山涉水,劳财劳力,定然有足以吸引他们的巨大利益,才能驱使他们远道进京。”

赵适连连点头,只听皇帝继续道:“其实近两年,高车部族分为了两个派系,各有自己拥立的首领。各种的具体情由与朕要表哥做的事没有太大的关系,不必去管。表哥只要知道,如今来京的,其实是其中一派的精干。来京前,他们派人传来密信,说愿意名义上臣服我朝治下,定期岁贡。作为交换,他们希望朕封他们一派的首领为高车王,借我们的支持压过另一个派系,一统整个高车疆域。”

“这么听来,派使节来的首领倒是个更攻于算计的,”赵适闻言问道,“那么陛下作何打算?要答应他们联手吗?”

皇帝看着眼前的棋盘,方才自己与自己对弈,棋局只下到一半。当时自己当局者迷,如今与旁人说了些话,注意力转移开一会,再看那棋局对阵,又有了不同的发现。他执起一子,落棋时有琅琅的轻响。一旦有空隙,就必须抢占先机,否则自己不占,便会被地方占走。

“要联手,但要换一种形式。希望我朝出手,总归要让我朝有利可图。如果按照他们提出的条件,其实对朕并没什么好处。高车由谁统领,于朕不痛不痒。至于称臣岁贡,朕也不差那一点。”

“那么陛下打算……?”

“高车之患,在于他们善骑,时而抢掠我朝边陲,子民不胜其扰。然而究其抢掠的原因,还是因为高车土地贫瘠,才人人游牧不事农耕,时而缺衣少食,这才来抢掠我朝边境子民。朕希望的,是他们不再抢掠,少给边陲滋生烦扰。”

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赵适都能听懂,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些话为什么要说给他听。他自小在苏州锦衣玉食的长大,除了捞钱和做人情,没有其他更加拿得出手的长处。总不能是要他领兵出征吧?他可一点也不通武学啊。况且听刚才皇帝的话头,也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啊。

他不安地琢磨,皇帝见他这个样子升起一股坏心眼,暗暗欣赏了一会他的不安,这才继续开口:“此事背景虽然复杂,但表哥也不必担心。朕要表哥做的事,表哥必然轻而易举,得心应手。”

福全没跟在皇帝身边,是因为皇帝安排他守在三事殿。为什么要守在三事殿呢?皇帝虽然没明说,但却着意对他嘱咐“如果她来找朕,即刻通传”,个中用意昭然若揭。不过他干巴巴守了一上午,连乔姑娘的影子都没见着。

眼看到了晌午,皇帝议事回来了。福全迎上去道:“给陛下请安。陛下方才在那边用过午膳了么?要是没用过,奴才去安排人传膳。”

皇帝似乎很犹豫,没有直接回应福全,只问道:“有什么人来过么?”

福全心道问就问吧,还不直接问。还能有什么人?还不是姓乔的那位?心理活泛,但绝不能表现在脸上。他拱手恭敬道:“没有,今天上午可清净了,连只鸟都没见着。”

皇帝点点头,说不清道不明地,心下有些怅然。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有太后盯着,她又是跑到御书房伺候笔墨,又是在大宴上献技抚琴,还会巴巴地送甜汤,多么的殷勤。现在一时没人管了,她便撒手自己玩自己的去了?当休假了?

“陛下……传膳么?”福全打量皇帝神色,试探着问,“要不然,奴才去请乔姑娘过来一道用膳?”

“……”皇帝沉默了一阵,终究叹口气摇摇头,“不必喊她。传膳吧。”

日晷的影子徐徐移转,一转眼就到了下午。行宫里的生活与在紫禁城时不同,处处景物新奇,往常在宫里时时绷着的弦也似乎松了下来。现在清浅的心情,有点像小时候同娘亲和弟弟一起去江南玩,看那烟雨杨花,在街上逛来逛去,不知不觉就能过去一天。只可惜淡月不在,也不知道她的伤养得怎么样。还有太后,是否真的放下了戒心?假如太后去查宫女的记档,那么应该是不会发现端倪的,毕竟记档已经被人拿墨点修改过了。御前的人嘴严实,应当也不会透露什么。现在怕就怕当年教习所分派差事的姑姑还记得淡月……回去后要想个法子,把这事好好善后一下,以防后患。

她正琢磨着,身边的小宫女忽然抱着个箱子出来。

“姑娘看,”那小宫女道,“刚才奴婢给姑娘收拾行李,在后面书斋里发现个箱子。箱子没上锁,奴婢就打开看了……”

随意看东西,实在是冒失。

小宫女见清浅一脸不赞同的表情,自知大概又犯了错,声音越来越小,继续道:“好在、好在里面没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几卷空的绢本,想来是之前谁住过这里时留下的。”

清浅见不是什么可疑的东西,松了口气。再去看看那绢,成色倒是好,适合作画。

这里风和日丽,满园的春意,清浅顿时手痒,想去园子里画上几笔,当作消遣。不过消遣归消遣,清浅不敢擅自行动,便遣身边小宫女跟福全报备。报备后心里有了根,她这才兴致勃勃地出发,领着小宫女一起跑到园子里,沿着小树林往远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