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瘦梅树

鲍聪为霍沉回来这趟特地安排好了家宴,只可惜不等开筵霍沉就离了霍府。

与他们共处一室已是各自无趣,再同席饮食,也不知云飞还吃得下吃不下。

缘着这个,鲍聪送他们出府时好一番无奈叹惋。雪尚下着,不过已有转小之势,鲍聪看着巷里停的马车,几度欲言又止,也不知霍沉是真没瞧见,还是装作没见着,直接与他告辞,鲍聪唯有止言。

果然,一上马车云飞就耷拉下脸色,胳膊支在小方几上,枕着半边脸不说话。

“无趣了?”

“是,也不是……”

云飞坐端,见霍沉慢慢取出袖中的小手炉,想了会子,不禁说出他觉得诡异的地方:“为何他们瞧着也不似一家人,好不生分。”

他虽娘亲去得早,可他家中有父亲、有两个兄长,他们又随骆叔一家同住,不论是与骆叔骆婶,还是与三哥阿捷,都很和睦要好,不是一家,却胜似一家。

恁的他们霍家这样生分……

霍沉貌似也想了想,而后淡淡答:“偶然罢了。”

“什么偶然?”云飞疑惑,却换来霍沉的一声揶揄。

“再这样操心,怎么当云飞大侠?”

“云飞大侠”本是云飞小时自封的名头,后被人捡来做了诨名儿,不时这么叫他声,能臊得他一听就熄声。

然而这回没静许久,不多时他又止不住好奇地问起其他话来:“方才那个霍洋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儿问起贺姐姐?”

提起这事,霍沉叠起双手,右手食指轻敲着左手手背。

霍远前脚刚问了他成亲与否的话,霍洋后脚便提起贺家姑娘,弦外之音任谁都能猜出,无非是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母亲早逝,父亲又从不管顾,在家中不少教李氏与霍涛欺慢,故而性子越发唯诺,方才在堂上,想是见父亲竟关心起三弟的婚事,遂一大胆也拐弯抹角地提了出来,孰料霍远那时又慊足喝起酒来,全然不听堂上的事。

至于说的那些话里,好似也有几处可玩味的。

贺姑娘曾救过他一命?什么事能让她救下他?再来,她会教什么麻烦事缠上?

霍沉不由想起昨日在院中听到的话,那位不知打哪儿来的姑娘扬着嗓子说的,好似是方琦还要来竹坞提亲?

都教人家姑娘打了,怎还这样厚颜?

“三哥?”云飞久等不到他说话,叫他声。

思绪教小少年打断,霍沉懒洋洋抬眉,只听云飞继续道:“嗐,你不说我也省得,他一准是喜欢贺姐姐,诗说‘美人一何丽,颜若芙蓉花’,我认得了贺姐姐才知这句是甚么意思,他必定是喜欢她的,更何况,贺姐姐还救了他,心地是极好的……”

云飞忽然啰唆个不停,霍沉听着倒也不厌烦,只是越往后听越觉不对,打断他,问道:“后头这些话谁同你说的?”

“诶?你如何听出不是我说的了?”云飞惊喜问他,边解释,“后头这些是昨儿二哥说与我的,他还夸我眼界变高来。”

霍沉皱眉:“……”

这人不过远远见了人家一面,又知道什么,倒把甚么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的话说出来,好没出息。

见他皱眉,云飞反省下自己,好罢,三哥不爱听这些的,他还是留着同二哥说罢。

“……”如此一来,换霍沉久等不到他说话,良久清了清嗓子,鬼使神差地问上句,“你可知你贺姐姐芳龄几何了?”

云飞一头雾水:“这我如何得知?我怎好问姑娘家的年纪?”

“哦。”霍沉应声,当即闭了眼靠向后头的高枕上,任凭车马晃晃。

云飞挠挠头,想问他为何问这个却又没肯打搅他歇息,只兴致缺缺叹息声,拨弄起小香兽来。

轻烟缕缕,闭着眼的人也久久想不明白,他问那话做什么?

***

是日过了晡时,付云扬才同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回来竹坞,那几人分别扛着棵梅树,正是昨日霍沉要他找来种在院里的。

天寒地冻的,他老子这么折腾他他也是不肯的,偏偏这个折腾他的是他付云扬异父异母的亲弟弟,故他应的比谁都爽快,找的也比谁都快。

秋娘疼他,早早把酒温好,又请那几位送梅花的喝了两碗才罢。

那六株梅树在空屋里呆了一夜,翌日霍沉起了个早,到窗边探了探天,见没再下雪才下去。

付云扬好似还睡着,他同云飞吃过饭便到院里扫雪去,阿蒙忙完他的活儿也跟来院里,缘着矮竹篱,在竹扉左右扫出几处空地,正是他日前合计好栽梅树的地方。

等云飞和阿蒙将梅树一株株抱出来时,霍沉一脸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昨日不曾过目,今日才发现是六棵树。

“我瞧它们都好好儿的,作何皱眉?”云飞好奇问句。

霍沉面色严肃,好似是遇着件天大的事:“我只划了四处种梅。”

旁人或会不解他的意思,云飞却是再明白不过的,知晓他三哥不是嫌多出的两棵梅树,反而是舍不得那两棵梅树,正合计往哪儿种呢。

他作古正经地摇摇头,继续缘着篱笆扫雪。

付云扬不知几时出的屋,这时懒懒下踏跺来,与霍沉道:“欸,可不是我多此一举,倒是我们霍公子自作多情得很。”

霍沉面无表情地看他。

“这另外两棵,是二哥在教你为人处世,是要送去贺家的。”他说着走向篱笆边上,找到两棵他专程选来的玉蝶梅,叫上阿蒙跟他往贺家去。

霍沉看他出了竹扉往屋前绕,耳畔蓦然响起昨日马车上云飞说的话,眉心紧锁。

便是送梅,不也该由他去吗?

是以,最后到贺家门前的,不止付云扬与阿蒙,霍沉与云飞也在。

正低头扫雪的令约听见雪地咯吱咯吱的声儿,抬起头来,见几人并步过来有点儿发懵:“……”

云飞自然是最先跳出来与她说话的那个:“姐姐早。”

“你也——你们也早。”她话里把其他人一并带上。

“我们给你家送梅花儿来!”云飞指指霍沉与付云扬各自扶着的虬枝梅树,又往上挪了挪,对着付云扬俊朗的脸,笑道,“这就是我二哥。”

令约先是望着两棵梅树恍惚下,后才朝付云扬看去,后者眉开眼笑望着她,不愧为云飞兄长,像极了这腊月里的太阳。

她抱着扫帚,与眼前人轻轻颔首:“久仰。”

说罢又乖顺仰起脸,睨视这头的霍沉不禁微微蹙额。

付云扬也细细看着她,但很快就不失分寸地敛回眸光,隔着梅树细枝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云飞也常同我提起贺姑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至于甚么名……

呃,近看果真也是位清丽漂亮的姑娘,云飞那小子总算不是见谁夸谁来。

他的弦外之音,霍沉是再懂不过的,心下无故不快。

他年已及冠,素日里与一些油头顽笑便罢,怎到了姑娘家面前也这般轻佻浮夸。

他肃色想着,边假意咳嗽声。

令约听见,目光转落到霍沉身上,今日近看,发觉他脸上气色比前些时候要好许多,可惜面色不善,不开口说话,只莫名其妙把梅树往她跟前抬了截。

她蓦地想起昨日他们在院中的事,没个缘由的耳热阵。

局面突然一静,云飞想开口说话,却被人戳了戳脊背,当即哑住声儿。

——小些时候,家里哥哥们一个比一个稳重,只有付云扬肯陪他顽,每每闯了祸到爹跟前挨训时,但凡有不该他说话的地方他二哥都会悄悄戳一下他的背,久而久之,他也习以为常。

故而,最后打破沉寂的,不是温和善谈的付家兄弟,也不是置身事外的阿蒙,而是面色不佳的霍三公子。

他也不知自己是板着脸,只干巴巴地:“我这是棵是黄香梅,他那棵是玉蝶梅。”

其余人:“……”

霍沉目光越过令约发顶,扫一眼缘溪一侧的半边篱笆,一眼相中位置最佳的一处,正色道:“缃梅开花时香烈,栽在那处最好。”

至于甚么玉蝶梅,随意种种便是。

抱着扫帚的少女呆呆儿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糊涂应上声,后回身朝他道:“多谢你们……我,我这便请爹爹来。”

这样往家里送东西的虽不是头回见,但却是头回当着她面儿来。

也不知是脸薄还是把无功不受禄的话记得牢,她打小就怕收旁人给的东西,便连过年时外公散押岁钱也收得腼腆。

昨儿云飞说家去后要给她带礼,还是教潘雯打断才作罢,不成想今日一早又遇见这事,还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她分明还没应下,霍沉却教起她将树种在哪儿了……

去寻贺无量时,他正在西边儿一间屋里理着摞纸册,听有人送梅花儿来家里,一头雾水的到了院中。

几人遂又与他行礼道明来意,贺无量听后朗笑声,拱手称谢,算是应了这礼,又想了想,试探说道:“舍下正好有不少簿子,你们做生意想也常用,若是不嫌,一并拿些去?”

知他是想礼尚往来,付云扬做主应下,又同贺无量寒暄起别的。

令约始终默不作声地守在边上,忽然间,隐约感知到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轻轻抬眼,注意到霍沉望了她一眼。

短短的一眼,似乎很是不高兴,还莫名幽怨。

令约:“……”

这人的脾气好不奇怪。